帐篷里闷热得像个蒸笼,汗水黏腻地浸透粗麻衣料,紧紧贴在被跳蚤咬出的红肿疙瘩上,每一下刺痒都像是在嘲弄他的处境。王鼎在硬邦邦的草铺上翻来覆去,黑暗中睁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光污染,这里的黑暗浓稠、窒息,压得他喘不过气。
死一样的寂静里,只有蚊蝇的嗡嗡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巡夜梆子声,折磨着他的神经。他疯狂地想念空调冷凝水的滴答声,想念手机屏幕骤然亮起的微光,想念指尖划过屏幕那滑腻的触感,甚至想念楼下麻将馆洗牌时哗啦啦的噪音——那些他曾觉得嘈杂厌烦的现代文明的背景音,此刻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天籁。
“操!”他无声地咒骂,指甲狠狠抠进手臂上的痒处,直到留下血痕。表姐的亲切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回荡在耳边:“慢点儿骑!看着点路!别走西边老鹰嘴那条近道,前几天下雨,那坡滑得很!”
巨大的悔恨如同钝刀,来回切割着他的内脏。不是意外,不是天灾,是他自己的愚蠢和固执,亲手斩断了一切退路,把自己扔进了这个蛮荒、肮脏、没有一丝希望的活地狱。跳蚤又在腿根处咬了一口,他猛地蜷缩起来,把脸深深埋进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草褥里,绝望地意识到:或许这辈子,直到烂死在这里,也再洗不了一个痛快的热水澡了。这念头比死亡本身更让他恐惧。
悔恨、沮丧和迷茫折磨了他一整夜,到天都蒙蒙亮时才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帐篷帘子被“唰”地一声掀开了。进来的是李镇抚身边那个总板着脸的亲兵,声音硬邦邦的:“王先生,千户大人有请。”
千户?张千户?那个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在营里传说中存在的大人物?心头一紧,王鼎后背刚结的痂似乎又裂开了条缝。该不是哪个倒霉蛋喝了“神汤”没挺住,露馅了吧?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王鼎跟着亲兵,穿过层层营帐,来到了营地中央那座最大、最威严的帐篷前。门口守卫森严,空气都仿佛凝重了几分。掀帘进去,一股淡淡的檀香混合着皮革、金属的味道扑面而来,倒是比伤兵营帐好闻多了。帐内陈设简单却透着威严,主位上端坐一人。
嚯!这就是张千户?跟想象中五大三粗的猛将兄不太一样。约莫四十出头,身材不算特别魁梧,但骨架匀称,穿着一身半旧的藏青色便服,面容清癯,剑眉入鬓,一双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有神,像鹰隼般扫视过来,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整个人透着一种沉稳内敛的干练。
张千户上下打量着王鼎,王鼎有些心虚。
“你就是营中盛传的‘王神医’?”声音不高,带着点淮安一带的口音,平缓却自有分量。
王鼎赶紧躬身行礼,差点把腰弯到地上去:“王鼎见过千户大人!神医二字,实在愧不敢当,雕虫小技,侥幸救得几位兄弟性命罢了。”谦虚点总没错,先把姿态放低。
张千户微微颔首,指着旁边小马扎:“坐”。他端起旁边的粗瓷茶碗呷了一口,动作不急不缓:“王先生不必过谦。军中疫病伤患,得先生妙手回春,亦是本官之幸。今日请先生来,是想问些家常话,先生不必拘谨。”
“先生家住何方?家中尚有何人?”张千户放下茶碗,目光平静地看着王鼎。
王鼎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大人,我就是本地人…”
“哦,海州,此地倒也鱼盐丰饶,但匪患猖獗。先生家中还有何人?可曾婚配?”
“家中…尚有…父母都在。小人…小人尚未娶妻。”王鼎心里暗暗打鼓:“要给我说媒?”
“先生的医术传承?”
“那个…医药世家,祖传偏方,偶尔治疗些小病”
张千户沉吟片刻,眼神里似乎多了点别的意味。他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才缓缓道:“不瞒先生,本官祖籍淮安府山阳县。家中…唉…”他轻轻叹了口气,那锐利的眼神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深重的疲惫和忧虑,“膝下曾有几女,奈何天不假年,先后夭折…如今唯余幼女小曼,年方二八,尚在闺中。此女聪慧,略通诗书,性情也算温婉,只是…唉,自幼体弱,乃是本官与内人掌上明珠,唯一的念想。”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明显的焦灼:“月余前,小女不慎染了风寒,起初只是发热、咳嗽。本以为寻常小恙,延请府城名医诊治,药石不断。谁知…谁知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日益沉重!如今竟已卧床不起,气息微弱,咳痰带血,米水难进…内人忧心如焚,数日前已派人快马传信于本官…”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指节有些发白,“奈何军务在身,流贼未靖,本官身为千户,实难擅离职守!每每思及小女病榻煎熬,心如刀绞!”
他猛地抬起头,那鹰隼般的目光紧紧锁住王鼎,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先生!王神医!营中盛传先生手段通神,药到病除!本官恳请先生!救救小女!若能挽回小女性命,本官…本官定当重谢先生大恩!”说着,竟站起身,对王鼎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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