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破月余,李自成虽未正式称帝,但大顺政权的旗号已然竖起。
相较于仍在战火中煎熬的中原其他州县,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巨邑,竟意外地呈现出一种畸形的、脆弱的“稳定”。
闯军主力驻扎城内,虽时有劫掠扰民,但大规模的屠戮已然停止;牛金星主导的文官体系开始运转,勉强维持着基本的秩序和粮草征收;苏俊朗的军工坊和医院,则在夹缝中艰难地输出着武器和医疗救助。
这种混乱中略带秩序、血腥中夹杂生机的奇特景象,对于周边饱受战乱、饥荒和官府盘剥之苦的百姓而言,竟仿佛成了一处可以喘息的“避风港”。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豫西乃至更远的地方。
于是,一股股由绝望和渺茫希望驱动的流民潮,开始从四面八方,如同涓涓细流汇入沼泽般,向着洛阳城涌来。
他们中有面黄肌瘦、拖家带口的农民,有在官军与流寇拉锯战中家园被毁的可怜人,更有大量在明军溃败后失散、衣食无着的散兵游勇。
每日,洛阳城外设立的几处临时收容点都人满为患,哭喊声、哀求声、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景象凄惨。
闯军设立了简单的登记和筛选程序:精壮者充入辅兵或送至各处工坊劳作,老弱者发放少许粥食后驱离,有特殊技艺者(如工匠、郎中)则另行甄别。
这个过程粗糙而冷酷,却也是乱世中维持秩序和补充力量的必要手段。
这一日,苏俊朗在处理完军工坊一摊令人焦头烂额的琐事(主要是与牛金星派来的吏员扯皮物料调拨)后,心中烦闷,便信步来到城南一处较大的流民收容点视察。
他此行并无特定目的,一是散心,二是潜意识里仍存着一丝希望,或许能从这些鱼龙混杂的人群中,再发掘出一些像赵先生、鲁大锤那样被埋没的技术人才,以充实他那正被不断削弱的团队。
收容点设在一处废弃的土围子内,四面有闯军士兵持械看守,气氛压抑。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污垢和廉价粥食混合的刺鼻气味。
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流民们挤作一团,眼神麻木而惶恐,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几名书吏模样的文员坐在一张破桌子后,有气无力地进行着登记和问话。
苏俊朗皱着眉,目光在人群中扫过。
大多是些真正的可怜人,骨瘦如柴,眼神涣散。
偶尔有几个看起来稍微精壮些的,多是溃散的明军士兵,但也大多惊魂未定,带着战场下来的戾气与疲惫。
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围子角落一小堆刚刚被带进来、正在进行登记的人群时,他的脚步微微一顿,眉头不自觉地锁紧了。
这一小队人,约莫十五六个,清一色的青壮男子。
他们同样衣衫破烂,沾满泥污,外表与周遭流民并无二致,但仔细观察,却能发现一些极其细微、却绝不该出现在普通饥民或溃兵身上的异常。
首先是他们的体格和精神状态。
虽然刻意低着头,显得萎靡,但透过破烂的衣衫,隐约可见的肩背肌肉线条却相对扎实,并非长期饥饿导致的枯瘦。
他们的皮肤虽脏,但底色并非菜色,反而透着一种风吹日晒的古铜色。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眼神,在刻意伪装的惶恐之下,深处却隐藏着一股难以完全掩饰的警惕与冷静,如同潜伏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守卫的分布、以及…他这位突然出现的“大人物”。
他们彼此之间站立的距离和方位,也隐隐透出一种默契的、便于相互照应的态势,绝非寻常流民那种混乱无助的挤作一团。
其次是几个难以察觉的细节。
苏俊朗的现代人灵魂,对于细节和异常有着远超这个时代常人的敏感性。
口音疑点: 负责登记的书吏懒洋洋地问:
“哪里来的?
原先是哪个营头的?”
领头一个汉子操着生硬的河南腔,含糊道:
“回老爷话,俺们是…是山海关那边败下来的,吴总兵…吴总兵的兵…”
“山海关?”
书吏抬了抬眼皮,似乎有些意外流民能跑这么远。
苏俊朗的心却猛地一沉。
山海关距此千里之遥,中间隔着无数州县和乱军,这群“溃兵”能全须全尾地跑到洛阳?
而且,那汉子回答时,几个关键字的发音,尤其是“关”、“兵”等字的尾音,带着一种极其细微的、并非河南或河北地区的硬颚化倾向,更像是…辽东或者更北方的口音特征?
当他身边另一个矮壮汉子低声补充了一句什么时,苏俊朗隐约捕捉到一个极其短促、类似“喳”(满语中表示“是”或应答的语气词)的发音,虽然轻如蚊蚋,却如同针尖般刺入了他的耳膜!
习惯性动作: 就在书吏挥手让他们到一旁等待分配时,领头那汉子下意识地微微躬身,准备退下。
然而,他躬身的角度和方式,并非明军下级见上官时那种略带谄媚的深揖,也不是普通百姓的胡乱弯腰,而是一种更挺直腰背、以髋部为轴心的轻微前倾,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马背民族的利落和克制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