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民医院”的悲壮坚守,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扁舟,其惨烈与绝望,终究未能穿透福王府深宫高墙的隔绝,及时传入最高决策者的耳中。
当关于疫情规模和恐怖程度的报告,终于被层层过滤、修饰,最终以相对“温和”的文字呈送到李自成和牛金星的案头时,时间已然被无情地浪费,而疫情的恶魔,早已挣脱了最初的束缚,张开了足以吞噬整个城市的血盆大口。
起初,李自成对所谓的“时疫”并未太过在意。
乱世之中,死人是常事,些许瘟疫,在他看来,不过是疥癣之疾,远不如筹划北伐京师、直捣黄龙来得重要。
他甚至有些恼怒,觉得这些琐事打扰了他的“军国大业”。
然而,当刘宗敏麾下几员悍将也接连病倒、军营中成批的士兵非战斗减员、乃至城外焚尸的黑烟浓烈到遮蔽日光、焦臭气味甚至飘入王府深处的报告接连传来时,这位刚刚戴上旒冕的“新顺王”,才真正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并从最初的不耐烦,迅速转变为一种深切的、难以言喻的恐惧。
这不是刀对刀、枪对枪的拼杀,而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在谈笑间夺人性命、让千军万马无声无息溃散的无形之敌。
这种未知的、无法用武力征服的威胁,深深刺痛了他作为枭雄的自信,也唤醒了他内心深处对不可控力量的原始敬畏与恐慌。
“怎么回事?!
为何会如此严重?!
牛先生!
这…这该如何是好?!”
银安殿内,李自成再也无法保持“王者”的镇定,他烦躁地踱着步,声音因焦虑而显得有些尖利,目光投向了他此刻唯一能倚重的“智囊”。
牛金星的脸色同样难看。
他比李自成更清楚文牍中那些“疙瘩瘟”、“十死七八”、“尸骸枕藉”等词汇背后意味着何等惨烈的景象。
他的第一反应并非如何救治,而是如何自保,如何稳住局面,如何不让这场天灾毁掉他苦心经营的“从龙之功”和新朝的体面。
在极度的自私和恐慌驱动下,他迅速给出了一个简单、粗暴、且极其冷酷的应对方案。
“陛下!”
牛金星躬身奏道,语气沉重却带着一丝狠厉,“此疫凶猛异常,闻所未闻,恐非药石所能及!
为今之计,唯有…唯有断尾求生,严防死守,以免瘟疫蔓延,危及王驾,动摇国本!”
他提出了两条核心策略,每一条都浸透着对生命的漠视和官僚式的冷酷:
“其一,强行封锁,划区而治!”
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应立即派遣得力兵将,将疫情最重的流民营、以及已发现大量病例的街坊营区,强行隔离封锁!
以木栅、土垒围之,许进不许出!
派兵日夜看守,凡有擅闯者,格杀勿论!
内里…便让其自生自灭!
此乃不得已而为之,为保全大局,牺牲小局!”
这无异于将成千上万的活人,与死者、病者一同封入绝望的囚笼,任其在瘟疫中腐烂、死绝,堪称惨烈的人道灾难。
“其二,严控流动,以儆效尤!”
他继续道,“严令全城军民,无令不得擅自离家、离营,不得串坊走巷!
增派巡逻队,凡有违令四处走动者,无论缘由,就地正法!
以雷霆手段,遏止疫情扩散!”
这是试图用绝对的暴力,来冻结一座城市的生机,其残酷与不切实际,令人发指。
已经被恐惧攫住心神、又缺乏任何公共卫生常识的李自成,此刻只觉得牛金星的话“快刀斩乱麻”,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
他需要的是一个立竿见影的“解决方案”,来安抚他内心的恐慌,至于这个方案背后意味着多少人的死亡和痛苦,则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准!
就依牛先生所言!
立刻去办!
要快!”
李自成几乎是吼叫着下达了命令。
粗暴的封锁令,迅速变成了更加粗暴的执行。
如狼似虎的兵士们(许多人也心怀恐惧,动作更加暴躁)冲上街头,强行驱赶人群,用粗大的木头和捡来的砖石,将一片片哭声震天的区域强行封锁起来。
被围在里面的,是绝望的哀嚎、恶毒的咒骂和徒劳的冲撞;
被隔在外面的,是亲人肝肠寸断的哭喊。
时有试图冲出封锁线寻找生路或食物的百姓,被守军毫不留情地射杀、砍倒在隔离线前,尸体就堆在路边,无人收殓,成为了新的传染源。
整个洛阳城,仿佛被切割成了无数个绝望的牢笼和恐惧的孤岛。
秩序,在这种野蛮的管控下,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裸的暴力与绝望。
然而,绝对的封锁在人心溃散和求生意念面前,注定是徒劳的。
恐惧,比瘟疫传播得更快。
当最高统治者展现出如此冷酷无情、只顾自保的姿态时,最后一点凝聚人心的虚假光环,也彻底破碎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