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夜,又是那种薄雾笼灯、风声轻柔的夜。
天子寝殿外的槐树开了新叶,灯光透过枝隙,落下一层摇晃的影。
宫中多事的一日已然过去。
而此刻,御前只剩几名近侍。刘协披着素白寝衣,坐在案前,目光温和。
殿门被轻轻推开,侍从禀道:
“陛下,魏长子求见。”
刘协放下笔,笑了笑:“请他进来。”
曹昂步入殿中。
他换了轻便衣袍,神情宁静,少了白日的庄重,多了几分平易与儒雅。
刘协看着他,忽然道:“你这模样……很像你父早年的时候。”
曹昂微怔,连忙低首:“陛下见笑。”
刘协微微摇头,似陷入回忆:“那时朕年不过弱冠。你父常入宫议政——
他谈军政时如霹雳,谈民生时却又极柔。
朕那时畏他,却也……信他。”
他顿了顿,抬眼,眼神中多了一丝怀念:“后来天下愈乱,朕与他言少。
再听人说起曹公,已是‘魏公’了。今日见你,倒像是见了那时的他。”
曹昂缓缓一揖,语气恳切:“陛下,父亲虽受魏封,心未尝离汉。臣幼年时听父亲言,‘吾以汉家社稷为己任’,此言至今犹在耳。”
刘协沉默了片刻,轻轻叹息。
“昂啊,世人皆言你父志大,朕却知他志重。但志重者,往往难被天下容。你懂么?”
曹昂低头:“臣懂。若为天下安,容与不容,皆其次。”
刘协笑了,笑意却有些疲惫:“你比你父更温和,也更明白人心。朕听闻你在邺中施政,减赋薄税,安抚旧民,这天下若多几个你,或可少几场战。”
曹昂仍谦逊:“臣不敢当。此皆父训也。”
刘协目光柔和:“你父教得好。——来人,传曹植。”
片刻后,曹植被宫人引入。
他一身月白常服,发带微松,似是仓促而来。
见到兄长和皇帝,他行礼道:“臣曹植,见过陛下。”
刘协含笑:“免礼。朕问你们一句:‘天下可安乎?’”
曹昂神色沉稳:“若百姓得食,兵民息战,则可安。”
曹植却笑了笑,答得文气盎然:“天下之安,不在兵止,而在心服。若百姓信其上,安其业,则虽战而不乱;若心离上位,虽太平而仍危。”
刘协眼神一亮,转向曹昂:“你可同意?”
曹昂沉吟片刻,点头:“弟言虽文,却亦实。若心服,政通;若政通,兵息。”
刘协低低地笑了,举起案上茶盏:“你们兄弟,一文一理,正合天道。朕倒有些羡慕曹公了。”
曹植轻声一笑:“陛下若真羡,臣兄弟亦愿效死陛下之门。”
刘协的笑在烛光下微微一滞。
他低头轻抿一口茶,淡淡地说:“‘效死陛下之门’,好个忠诚。只是……忠于我,还是忠于汉?”
曹昂心头一震。他知道,这一问,是刀锋试心。
他答得极慢,却极稳:“忠于陛下,便是忠于汉。陛下若安,汉室自固;陛下若疑,天下皆乱。我曹氏父子,所望者,唯陛下心安而已。”
刘协久久凝视他,眼中光影流转。最终,他放下茶盏,轻声道:“你这番话,比你父更让朕安心。”
刘协起身,走至窗前,指着外头的月:“子建,你可有诗?”
曹植笑了,温声吟道:
“汉宫灯火晓犹青,洛水春风拂帝庭。
但愿天心常似月,不偏不倚照群星。”
刘协怔住。
他转身看了看兄弟二人,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感动,又若有所思。
“‘不偏不倚照群星’……好。”他低声重复着,“若天下皆如此,何忧不安?”
他挥手,让人撤去案前的奏章。“今日不谈政事。你二人,留朕对饮。”
那一夜,御花园的亭台间,月光与烛影交织。
曹昂谨慎而温润,曹植谈笑如风。刘协频频举杯,言语渐近亲近,话题从朝政谈到诗文,从昔日许都旧事到今日天下分势。
偶有片刻,他凝视着二人,似在思索什么。
或许是在想——若天下真能由如此兄弟辅佐,汉室或可复光。
而曹昂与曹植对视,皆心知肚明:这份信任,是荣耀,也是一场试探的开始。
月色更深时,刘协亲自执壶为二人续酒,
语气中带着几分久违的温度:“朕今日……终于有了几分做皇帝的感觉。”
次日清晨,天未明,洛阳宫外的晨鼓已经敲响。
冷雾笼着金瓦,御道上积了薄霜,宫人提灯走过,光线在青砖上拉出长长的影。
昨夜的宴饮还未散尽余温。
刘协一夜未眠,他坐在案前,指尖抚着一卷《春秋左氏传》,但目光却落在案侧那两只酒盏上——一盏在他手边,另一盏,是曹植临别时放下的。
酒早凉了,杯中仍有半寸未饮的琥珀色液体,凝着一缕月光。
刘协微叹,低声道:“兄长稳重,弟弟聪慧,各有其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