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沉在无边的黑里。
那不是玄幽山腐沼的污浊,也非坠落地缝时裹挟的泥腥。这黑暗粘稠、厚重,吸尽一切光与声,连意识都仿佛被冻结其中。唯有左掌紧攥的两件硬物,硌着皮肉,带来一丝微弱却固执的触感——半枚残玉的粗粝棱角,蓝萤石簪子那冰凉光滑的弧面。它们是他沉沦深渊中,仅存的锚点。
一点微光,在绝对的漆黑中幽幽亮起,摇曳不定,如坟茔间飘忽的磷火。
光晕勾勒出一个朦胧的身影,素白衣袂在无形的风中轻轻拂动,面容却模糊在光影的边界之外,唯有那双眼睛,隔着万古的尘埃与生死,凝望着他。那目光穿透了肉身的沉疴与灵魂的疲惫,直抵他意识最深处摇摇欲坠的烛火。
“……活下去……”声音渺远,断断续续,是母亲幽姬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回响,带着焚心蚀骨的哀恸与祈求。
“娘……”刑天想嘶喊,喉咙却像被冰冷的淤泥堵死,发不出半点声音。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攥紧了他的心脏,比地缝深处的龙煞更冰冷,比三源冲煞的剧痛更令人窒息。他想向那幻影伸出手,身体却沉重得如同山岳,纹丝不动。那点微光摇曳着,越来越淡,母亲的轮廓在黑暗中渐渐稀薄,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消散于虚无。
“不!”刑天在灵魂深处无声咆哮,一股源自骨髓的蛮横力量猛地冲撞着禁锢他的黑暗囚笼。不能!他还有墨漓!他还没找到父亲!他还没砸碎这该死的命运!
废弃的窑洞,隔绝了外面世界倾泻的洪荒黑雨。雨水砸在洞顶残破的瓦砾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如同无数细小的鬼爪在抓挠。洞内空气污浊,混杂着泥土的腥气、草药苦涩的辛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从刑天身上弥散开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味。
一小堆篝火在洞窟中央摇曳,火舌舔舐着架在上方的破旧陶罐,罐内墨绿色的药汁翻滚着,蒸腾起浓烈刺鼻的雾气。火光跳跃,映亮了蹲在火旁的少女。
墨漓的脸在光影下显得异常苍白,几乎透明,额角细密的汗珠在火光中闪烁。她紧抿着唇,唇瓣因缺水而干裂起皮,那双总是清澈如溪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死死盯着陶罐里翻滚的药汤。她身边散落着几株沾着湿泥的草药,根须上还带着匆忙挖掘的痕迹。
药汤翻滚,蒸汽扑在脸上,带着灼人的烫意。墨漓却浑然不觉,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几步之外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上。
刑天躺在角落一堆勉强还算干燥的枯草上,身上盖着墨漓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外衫。他双目紧闭,脸上毫无血色,嘴唇泛着骇人的青紫,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证明这具饱受摧残的躯体里还残存着一丝生机。他紧握的左手搁在胸前,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死死攥着那半枚残玉和那支蓝萤石簪子。
墨漓的目光掠过他肩头那几道被黑雨腐蚀出的、边缘泛着不祥灰败色的焦黑伤口,又落在他眉宇间。即使昏迷,那眉峰依旧紧锁着,仿佛凝固了坠落地缝前一刻所有的痛苦、不甘与刻骨的执念——守护她,活下去。这执念成了他昏迷中唯一不肯放松的弦。
她端过温热的药碗,小心翼翼地将苦涩的药汁一点点喂进刑天口中。然而,那药汁只是徒劳地润湿了他干裂的唇,便沿着嘴角无声地淌下,渗入枯草,留下深色的痕迹。他的喉咙,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锁死,拒绝接纳任何凡俗的救治。
一次,两次……每一次尝试都只带来更深的绝望。墨漓端着空碗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碗沿磕碰着地面,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声响。篝火的光在她眼中跳动,映出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哥哥的生命,正在她指缝间,如同流沙般无可挽回地消逝。
窑洞角落,乌蹄踏雪巨大的身躯蜷伏着,像一座沉默的黑色山丘。它暗金色的眼眸半阖着,视线却牢牢锁在刑天身上,瞳孔深处,那属于刑战的烙印虚影仿佛也黯淡了几分。它的呼吸悠长而沉重,每一次吐纳都带着低沉的、如同闷雷滚过胸腔的呼噜声,粗硬的鬃毛间,还残留着地缝中沾染的、带着硫磺气息的黑色泥点。它只是守着,巨大的头颅搁在前蹄上,像一尊凝固的守护石像,唯有那偶尔扫动的尾巴,泄露着内里同样焦灼的灵性。
墨漓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刑天紧握的左手,定格在那支蓝幽幽的簪子上。簪子在篝火跳跃的光线下,流转着一种幽邃的、仿佛来自深海的微光。一个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和玉石俱焚的决绝,在她心底轰然炸开,瞬间压倒了所有恐惧。
她猛地抓起地上用来切药的半截锈蚀断刀。刀刃冰冷粗糙的触感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没有丝毫犹豫,她将刀刃狠狠压向自己纤细的手腕!
“嗤——”
皮肉割裂的声音在寂静的窑洞里显得格外清晰。锐痛袭来,墨漓的眉头只是极轻微地蹙了一下,牙关紧咬,生生咽下那声闷哼。鲜红得近乎刺目的血液,立刻从伤口中涌出,不同于凡俗的猩红,那血液深处,竟隐隐流动着一缕缕细若游丝、璀璨夺目的金芒——那是她生命本源的力量,磐龙血脉凝聚的本命精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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