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五年的上海,是镶嵌在长江入海口的一颗璀璨明珠,亦是东西方文明剧烈碰撞、光怪陆离的万花筒。
黄浦江上,巨轮呜咽,汽笛声撕破天际,与江边外滩那些哥特式、罗马式、巴洛克式建筑群的沉默威严交织成一曲工业文明的交响。
江这岸,是洋人的租界,马路宽阔,电车铛铛,西装革履的洋行职员与身着旗袍、烫着卷发的摩登女郎步履匆匆;
江那岸,老城厢里,依旧是狭窄的里弄,斑驳的马头墙,吴侬软语的叫卖声与空气中弥漫的油烟、马桶刷洗的气味混杂,固执地维系着江南水乡最后一丝传统肌理。
胡老扁站在十六铺码头的喧嚣中,提着他那略显陈旧的药箱,望着眼前这既熟悉又陌生的都市,恍如隔世。熟悉的是,这里依旧是中国的地界,呼吸着江南潮湿的空气;陌生的是,这扑面而来的西洋景致、快得令人心悸的节奏,以及空气中那股混合了煤炭、香水、汗水和金钱的复杂气味,都与清河县的宁静、督军府的深沉、云岭寨的野性截然不同。
他最终还是离开了督军府。那夜雨中决绝的拒绝,如同在他与苏婉清之间划下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尽管苏耀祖出于某种考量(或许是欣赏他的医术,或许是不愿与杨虎臣彻底撕破脸,又或许是顾忌女儿的情绪),并未强行挽留,反而赠予了一笔不算菲薄的程仪,但胡老扁知道,那里已非久留之地。
魏永年动用了在沪上的一位故交关系,为他安排了落脚之处。临行前,师兄弟二人执手相看,千言万语化作一声珍重。
魏永年塞给他一个地址和一小袋金叶子,低声道:“沪上龙蛇混杂,万事小心。若有难处,按此地址去寻‘广慈医院’的林慕笙副院长,他是我留洋时的同窗,可信。”
于是,他登上了东去的客轮,顺江而下,将这数月来的恩怨情仇、惊心动魄,暂时抛在了身后那渐行渐远的烽烟与权势之中。他选择了上海,这座远东最繁华、也最复杂的都市,希望借这人海茫茫,隐匿行迹,重拾医钵,过一段平静的行医生涯。
码头上人头攒动,苦力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货物,脊背弯成一张弓;穿着号衣的包打听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人群;小贩们兜售着五香豆、梨膏糖;穿着破旧旗袍的向导女争先恐后地涌上来拉客……一片混乱而蓬勃的景象。
“先生,要车伐?去啥地方?”一个穿着半旧对襟衫、戴着破毡帽的黄包车夫操着蹩脚的官话凑上来,殷勤地招呼。
胡老扁定了定神,掏出魏永年给的地址纸条:“去这个地方,泥城桥附近,福煦路同春里。”
“晓得了晓得了,先生请上车!”车夫麻利地接过他轻便的行李放在车踏板上,胡老扁坐上车,车夫拉起车把,吆喝一声,便汇入了车水马龙之中。
黄包车在熙攘的街道上穿行。胡老扁看着沿途的景象:高耸入云的银行大楼,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洋货的百货公司,霓虹灯初上闪烁的电影院招牌,西装革履与长衫马褂摩肩接踵,人力车、汽车、电车交织并行……这一切,都强烈地冲击着他的感官。这就是上海,一个将古老与现代、奢华与贫困、东方与西方毫无缓冲地挤压在一起的巨大熔炉。
同春里是一条不算宽敞但还算整洁的弄堂,典型的上海石库门建筑,黑漆木门,黄铜门环,高高的围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车夫在一扇标注着“36号”的门前停下。胡老扁付了车资,上前叩响了门环。
片刻,木门上的小窗打开,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找谁?”
“请问,林慕笙林先生可是住在此处?鄙人胡济仁,受魏永年先生所托前来拜访。”胡老扁拱手道。
小窗后的眼神缓和了些,“吱呀”一声,木门打开。一个穿着干净短褂、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内,打量了胡老扁一番,侧身让开:“原来是胡先生,林先生吩咐过了,请进。”
入门是天井,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种着几盆兰草。穿过天井是客厅,中西合璧的布置,红木桌椅与皮质沙发并存,墙上挂着水墨山水画,也悬着西洋风景油画。一个穿着浅灰色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年约四十、气质儒雅温文的中年男子从沙发上站起身,迎了过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这位便是胡济仁胡先生吧?永年在信里多次提及,说您医术精湛,仁心仁术,今日得见,幸会幸会!”林慕笙伸出手,与胡老扁握了握,他的手温暖而干燥,语气真诚,“在下林慕笙,在广慈医院忝任副院长一职。”
“林院长,冒昧打扰,实在惭愧。”胡老扁欠身道,“永年师兄谬赞了,胡某愧不敢当。”
“胡先生不必客气,永年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林慕笙引胡老扁坐下,吩咐佣人上茶,“永年在信中说先生欲来沪上行医,暂寻落脚之处。这同春里36号,原是林家的一处旧宅,还算清净,楼上有一间空房,先生若不嫌弃,尽可住下。只是条件简陋,比不得大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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