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闸北疫区的灯火在死寂中摇曳,仿佛随时会被无边的黑暗吞噬。胡老扁临时医棚里的那盏气死风灯,成了这片绝望之地最固执的光源,也映照着他内心前所未有的焦灼。
苏婉清手臂上那几道刺目的抓痕,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神经。他强迫自己冷静,运用毕生所学,为她处理伤口,开出最周密的预防方剂——以黄连、黄芩、金银花、连翘等大剂清热解毒之药为君,佐以芳香化浊、辟秽扶正之品。药煎好后,他亲眼看着苏婉清一滴不剩地喝下。整个过程,他面色沉静,动作稳健,唯有指尖那微不可察的颤抖,泄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恐惧。
“我没事的,胡先生,你别太担心。”苏婉清靠在临时用门板搭成的简易床铺上,脸色因失血和惊吓略显苍白,却仍努力对胡老扁露出宽慰的笑容。她看得懂他沉默背后的惊涛骇浪,那份因她而起的忧惧,让她心疼,也让她心底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暖意。
胡老扁没有回应,只是将她的被角仔细掖好,沉声道:“闭眼,休息。有任何不适,立刻告诉我。”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潜藏着深沉的温柔。他搬来一个破旧的木凳,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守卫珍宝的疲惫石狮,目光如炬,时刻关注着她的呼吸、脸色、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医棚外的病患依旧络绎不绝,呻吟声、咳嗽声、哀求声不绝于耳。阿强和福生,以及苏婉清带来的志愿队员,都知道此刻胡先生心系何处,他们自觉地承担起更多的工作,尽力维持着医棚的运转,将情况危急的病患才引到胡老扁面前。
胡老扁强行将自己的心神撕成两半。一半牢牢系在苏婉清身上,另一半则必须投入到眼前亟待拯救的生命上。他看诊、切脉、开方、施针,动作依旧精准,只是那速度比平日更快了几分,眉宇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凝重。每当处理完一个病患,他的目光便会立刻投向苏婉清的方向,确认她依旧安好,那紧锁的眉头才会短暂地松开一瞬。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苏婉清起初还强打着精神,但终究抵不过连日奔波和惊吓带来的疲惫,加上药力作用,渐渐沉入睡梦之中。她的呼吸平稳,面色也似乎恢复了些许红润。
然而,胡老扁的心却丝毫不敢放下。霍乱的潜伏期短则数小时,发病急如风火。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就在这漫漫长夜。
果然,到了后半夜,约莫子时刚过,苏婉清在睡梦中发出了一声不适的嘤咛。胡老扁如同被针刺般瞬间弹起,几步跨到床边。只见她眉头微蹙,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婉清?”胡老扁低声唤道,声音紧绷。
苏婉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揉了揉腹部,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先生……我,我好像有点肚子疼……想如厕……”
轰——!胡老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腹痛、腹泻,这正是霍乱最初始、也最典型的症状!
他强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扶起苏婉清,立刻让她服用了一次预备好的止泻汤药,然后让她前往用油布临时围出的简易厕处。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凌迟。胡老扁站在原地,双拳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苏婉清回来时,脸色比之前更白了几分,步伐也有些虚浮。“先生……我……”她看着胡老扁那惨白如纸、写满恐惧的脸,心中涌起巨大的愧疚和不安,“我是不是……”
“别说话!”胡老扁打断她,声音嘶哑得厉害。他扶她重新躺下,不容置疑地拉过她的手腕,三指精准地搭上了她的寸关尺。
医棚内寂静无声,只有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和病患的微弱呻吟。阿强等人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异样,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屏息凝神地望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
胡老扁闭目凝神,全力感知指下的脉象。苏婉清的脉息确实出现了变化!脉象浮数而芤,往来艰涩,如轻刀刮竹,这正是湿热秽浊之邪内陷,阻滞气机,耗伤气阴,欲成“霍乱转筋”之危候的征兆!虽然尚未到邪毒深陷、阴阳离决的最险阶段,但病势已成,凶险万分!
胡老扁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但那眼神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锐利和清明。所有的恐惧、焦虑、悔恨,在确诊的这一刻,仿佛都被强行压制成了一种极致的冷静。他是医生,她是他的病人,他必须救她!
“阿强!立刻按这个方子煎药!快!”胡老扁迅速取过纸笔,笔走龙蛇,写下了一剂新的药方。这方子与他平日所用治疗霍乱的通用方有所不同,更加峻猛,也更注重固护气阴,调和营卫。方中既有黄连、山栀苦寒直折其热毒,又有木瓜、吴茱萸酸温舒筋以缓其挛急,更重用西洋参(幸好杜月笙和苏婉清带来的药材中有此物)益气生津,扶正以托邪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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