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木菊斋的汽车穿过细雨迷蒙的上海街道,最终驶入了法租界边缘一处闹中取静的日式宅院。黑瓦白墙,低矮的篱笆,院门上方悬挂着一块书写着“铃木汉方塾”的木质牌匾,字迹古朴有力。
踏入院门,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碎石小径蜿蜒通向深处的和室,两侧是精心修剪过的枯山水庭院,几株晚开的山茶在细雨中显得格外冷艳凄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榻榻米草席气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与胡老扁医馆迥异的药香。
铃木菊斋将胡老扁引至一间宽敞明亮的和室。室内陈设简洁雅致,靠墙立着高大的书架,塞满了密密麻麻的汉文典籍,其中不少是胡老扁也未曾见过的日本刻本或手抄本。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枯槁的老者,裹着厚厚的和服,蜷缩在靠近暖炉(一种日式被炉)的榻榻米上,正是病人铃木信玄。他双眼紧闭,眉头因痛苦而紧锁,露在外面的手背皮肤,果然如铃木菊斋所说,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时而潮红时而青紫的怪异色泽。
在铃木信玄身旁,还跪坐着一位年约六旬、穿着传统和服、神色严肃的老者,正将手指搭在铃木信玄的手腕上诊脉。见到铃木菊斋引着胡老扁进来,他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在胡老扁身上扫过,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胡先生,这位是宫本弘毅先生,是我叔父的挚友,亦是关西地区极负盛名的汉方大家。”铃木菊斋连忙介绍,“宫本先生,这位就是我提及的胡青囊先生。”
宫本弘毅收回诊脉的手,对胡老扁微微欠身,语气平淡却带着距离感:“胡先生,久仰。信玄君的病症,颇为棘手,老朽与菊斋君已会诊多次,收效甚微。听闻胡先生于疑难杂症别有心得,愿闻高见。”
胡老扁能感受到对方话语中那份属于同行、尤其是自视甚高者的试探。他不动声色,拱手还礼:“宫本先生客气,胡某姑且一试。”
他不再多言,上前在铃木信玄身边坐下。近距离观察,病人气息微弱而紊乱,面色在灰白中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燥红。他伸手搭脉,指尖传来的脉象果然诡异非常!一时如奔马急促,搏动有力却毫无根底;下一刻又骤然变得沉细微弱,几不可察;忽而又转为弦紧如按琴弦,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躁动感。这绝非单一病邪所能致,确如铃木菊斋所言,是体内气血阴阳严重逆乱、几近失控的征兆。
“可否一看信玄先生所服丹药的方子?”胡老扁问道。
铃木菊斋立刻取来一张写满娟秀汉字的药笺,上面正是那“五行焕生散”的组成:以人参、黄芪、白术补气为君;以当归、熟地、白芍养血为臣;佐以鹿茸、海马等血肉有情之品峻补元阳;更用了少量朱砂、雄黄等金石之药,意在“镇惊安神,引导药力”。方后还有铃木信玄自己的批注,阐述其“五行相生,气血同补,阴阳并调”的立方宗旨。
胡老扁一看这方子,眉头便蹙了起来。此方看似面面俱到,君臣佐使俱全,实则犯了大忌!补气与补血之药并用,本就容易壅滞气机;更兼大量温阳峻补与少量金石镇坠之品同用,药性猛烈而矛盾,如同将烈火与寒冰强行糅合在一起。人体并非丹炉,如何能承受这般混乱而霸道的药力冲击?尤其对于年事已高、脏腑功能本已衰退的铃木信玄而言,此方非但不是焕发生机之散,简直是催命之符!
“此方……太过驳杂霸道。”胡老扁直言不讳,“气血阴阳,虽相互依存,亦各有其性,岂能如此蛮补硬调?尤其朱砂、雄黄,虽云镇坠,其性燥烈有毒,用于此方,非但不能安神,反如火上浇油,扰动阴阳,引毒入络。”
宫本弘毅闻言,脸色微沉,开口道:“胡先生此言,未免武断。汉方用药,讲究配伍与剂量。信玄君此方,虽有金石,然用量极轻,意在取其‘质重镇怯’之性,引导诸补药归经,何来引毒入络之说?莫非先生对金石用药,别有禁忌?”他话语中带着明显的质疑,显然对胡老扁否定他们认可的方剂理论感到不悦。
胡老扁心知,这便是中日医学理念乃至对古籍理解上的差异了。他不再纠缠方剂理论之争,转而问道:“信玄先生发病后,诸位用了何方诊治?”
铃木菊斋答道:“初时见其燥热亢奋,脉洪大,用了白虎汤加减,欲清热生津,然服后反而畏寒战栗更甚。后又因其疼痛游走,尝试了祛风活血之剂,如独活寄生汤化裁,亦无效。见其脉象时而细微,又用了归脾汤培补气血,反而加剧了其皮肤潮红灼热之感……诸法用尽,皆如石投大海,甚或加重病情。”
胡老扁点了点头,这与他判断一致。此症根源在于丹药引发的内乱,病机错综复杂,非单一清热、补虚、活血之法所能对应。常规的“辨证论治”思路,在此等“怪症”面前,已然失效。
他沉思片刻,回想起古墓医典《阴阳脉象精微》中,曾提及一种因“药毒引动,阴阳格拒”所致的“离魂症”,其症状虽不尽相同,但那种气血逆乱、寒热交作的病机,却有相通之处。典籍中提出的治法,并非直接对抗某一种症状,而是以特殊针法,先“疏导壅滞,平定逆乱”,再“分消阴阳,各归其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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