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扁回到他那间临河的医馆,空气中熟悉的药香似乎比往日更添几分沉静。他将铃木樱所赠的樱花锦囊小心收于箱底,那份少女情愫虽令人动容,却如同镜花水月,只能深藏于心,不敢亦不能有所回应。他将全部精力重新投入到诊务与对古墓医典的深化研习中,试图用忙碌冲淡心头那丝若有若无的纷扰。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治愈铃木信玄奇症的消息,尤其是那手神乎其技、迥异于常的针法,经由铃木菊斋与宫本弘毅之口,在上海的日本侨民圈,乃至一部分关注汉方医学的中日人士中,悄然传开。这引来的不全是赞誉与好奇,也夹杂着审视与不服。
这日午后,医馆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为首的是一位身着笔挺西装、留着卫生胡、目光锐利的中年日本男子,他递上的名片显示其为“上海东亚同文书院医学部顾问”,名为伊藤博文。他身后跟着几名年轻学者模样的人,以及一位穿着传统和服、神色倨傲的老者。令人意外的是,铃木菊斋与宫本弘毅也跟在其中,面色显得有些尴尬与为难。
“胡先生,冒昧来访。”伊藤博文操着流利的汉语,语气看似客气,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听闻先生医术精湛,尤其一手针灸之术,出神入化,竟连宫本先生与铃木先生都推崇备至。在下与几位同仁,对汉方医学亦深感兴趣,今日特来,是想与先生进行一场……嗯,学术交流。”
他的目光扫过略显简陋却药香浓郁的医馆,最后落在胡老扁身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与怀疑的复杂神色。
胡老扁心中了然,这绝非简单的“学术交流”。东亚同文书院背景特殊,其医学部素来推崇西方现代医学,对汉方医学虽也有研究,但多持审视乃至批判态度。此次前来,恐怕是听说了他治愈铃木信玄之事,存了印证乃至挑战的心思。
“伊藤先生言重了,切磋探讨,原是好事。”胡老扁神色不变,请众人入座,阿强连忙奉上茶水。
伊藤博文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胡先生,我们听闻您治疗铃木信玄先生时,所用针法,似乎并非《灵枢》、《甲乙》中所载之常法,取穴、手法皆有其独到之处,甚至涉及一些……近乎玄学的理论。不知先生可否赐教,此法源于何典?其理论依据为何?”
他身旁那位和服老者,此刻也冷哼一声,用日语快速说了几句。铃木菊斋脸色微变,低声翻译道:“这位是黑田荣一道先生,京都帝大医学部出身,精研西医生理、解剖,亦通汉方。他说……他说中医理论,尤其是经络穴位,虚无缥缈,无法用现代科学验证,质疑先生针法不过是心理暗示或巧合。”
话语中的火药味,已然弥漫开来。这是两种医学体系、两种思维方式的直接碰撞。
胡老扁尚未开口,宫本弘毅却忍不住了,他虽也曾质疑,但亲眼见识过胡老扁的本事,此刻便出言维护:“黑田君,此言差矣!胡先生之针法,效果确凿,信玄君病情好转便是明证!岂能因科学暂时无法解释,便全盘否定?”
黑田荣一扶了扶眼镜,反驳道:“宫本君,个案不足为凭!医学需要的是可重复、可验证的数据!你们所说的‘气’、‘经络’,在解剖台上何在?针刺的所谓‘得气’,与神经刺激有何本质区别?若不能阐明其物质基础,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双方顿时争论起来,一方坚持“有效即是真理”,另一方则强调“科学验证是唯一标准”,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胡老扁静静地听着,直到双方声音稍歇,他才缓缓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向黑田荣一与伊藤博文。
“黑田先生所言,不无道理。”他出乎意料地先肯定了对方的观点,让在场众人都是一愣,“现代医学精于实证,于人体结构、病原体认知,确有其独到之处,胡某亦深表敬佩。”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然,宇宙之大,人体之妙,岂是当下已知之学所能尽述?先生以解剖未见,便否定经络存在,岂非如同盲人扪象,以局部概全貌?我中华先贤,观察天地自然,体悟人身小宇宙,创立经络学说,乃是数千年经验积累与智慧结晶,旨在阐述人体内部气血运行、脏腑关联、以及与外界沟通之路径,其关键在于‘功能’与‘关系’,而非单纯‘结构’。”
他顿了顿,继续道:“便以贵国亦推崇的《伤寒论》为例,其六经辨证,太阳、阳明、少阳、太阴、少阴、厥阴,岂是六条可见之经脉?实则是六种不同的功能状态、病理层次!用药施针,亦是调整此等功能状态,使之恢复平衡。若执着于寻找实体对应,岂非缘木求鱼?”
他这番论述,跳出了单纯的“有无”之争,上升到哲学与认知论的层面,让黑田荣一一时语塞。
伊藤博文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追问道:“即便如先生所言,重在功能。然先生治疗铃木信玄之针法,闻所未闻,其取穴依据,似乎超越常规经络范畴,这又作何解释?莫非先生另有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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