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刚离去时那郑重其事的军礼与承诺,并未在胡老扁心中激起太多涟漪。于他而言,治病救人是本分,化解恩怨是顺势而为,从未奢求过什么回报。医馆的生活很快恢复了往日的节奏,看诊、抓药、研读医典、照料柳月娥母子,时光在药香与病患的来来往往中静静流淌。
然而,约莫半月之后的一个黄昏,医馆即将上门板歇业,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门口。
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依旧是那道狰狞的刀疤,但来人身上那股曾经冲天而起的暴戾与煞气,却仿佛被秋雨洗刷过一般,消散了大半。沈刚独自一人,没有带任何随从,手里提着一个用粗布包裹的、沉甸甸的长条物件。他站在暮色里,眼神复杂,带着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近乎拘谨的犹豫。
“沈军爷?”阿强最先发现他,有些惊讶,也有些戒备。
胡老扁闻声从诊案后抬起头,看到沈刚,亦是微微一愣,随即放下手中的书卷,神色平和地问道:“沈军爷可是身体又有不适?”他以为沈刚是旧伤复发前来复诊。
沈刚摇了摇头,迈步走进医馆。他的步伐比以往沉稳了许多,不再那般咄咄逼人。他将手中那粗布包裹的东西,轻轻放在胡老扁面前的诊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胡先生,”沈刚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沉郁,“沈某今日来,不是来看病的。是来……谢恩,也是来了结一桩心事。”
胡老扁目光落在那粗布包裹上,其形状狭长,隐隐透出一股冰冷的铁腥气。他心中已然有所猜测。
沈刚伸出手,粗糙的手指有些颤抖地,缓缓解开了那层粗布。
里面露出的,果然是一把军刀!刀鞘古朴,布满磨损的痕迹,刀柄被摩挲得油亮,可见是常年随身之物。即便藏在鞘中,那股饮过血的锋锐与森寒,依旧隐隐透出。
“这把刀,跟了沈某十几年。”沈刚抚摸着冰冷的刀鞘,眼神中流露出追忆、不舍,最终化为一片决然的空茫,“从一个小兵蛋子,到如今的团长,砍过土匪,杀过敌人,也……也砍过不少不该砍的人。它饮过血,也沾过孽。沈某前半生的荣辱、戾气、杀心,都系于此刀之上。”
他抬起头,看向胡老扁,目光坦诚得近乎赤裸:“那日从先生这里回去,沈某想了很多。想起皖北战场上,先生救我于濒死,那时我虽昏迷,却依稀记得先生施针用药时,那全神贯注、别无杂念的样子。也想起半月前,我如疯狗般来此寻衅,先生明明可以袖手旁观,任我自生自灭,却依旧竭尽全力,将我从鬼门关又一次拉回。”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痛楚的自省:“沈某混账!被猪油蒙了心,被那点求而不得的男女之情冲昏了头,忘了救命之恩,忘了做人的根本!只知持强凌弱,只知以杀止怨!若非先生以德报怨,点醒沈某,只怕沈某至死,都是个只知舞刀弄枪、不明是非的糊涂蛋!”
他猛地将桌上的军刀往前一推,推向胡老扁。
“胡先生,沈某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知恩图报,痛改前非,还做得来!”沈刚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这把刀,是沈某过往一切的象征。今日,沈某将其置于先生面前!并非赠予先生,沈某知道,先生悬壶济世,不需此等凶器。”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沈某是请先生,为沈某……‘放下’此刀!”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沈刚脸上露出一抹苦涩而释然的笑容,“沈某不敢奢求成佛,只愿从此洗心革面,放下过往的杀戮与怨愤,以此残生,做些对得起先生两次救命之恩、对得起这身军装、也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
这番话语,从一个曾经蛮横凶暴的军官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阿强和福生听得呆住了,他们看着那柄象征着沈刚过往一切的军刀,又看看他此刻那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丝虔诚的神情,简直无法将眼前之人与半月前那个喊打喊杀的凶神联系起来。
胡老扁静静地看着沈刚,看着他那双不再被仇恨与欲望蒙蔽、重新焕发出清明与决意的眼睛。他能感受到,沈刚此举,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历经生死、深刻反省后的真正觉悟。这比任何感谢的言辞、任何贵重的礼物,都更加珍贵。
他没有去碰那柄刀,只是目光温和地注视着沈刚,缓缓道:“沈军爷能有此心,善莫大焉。刀,不过是死物,关键在于持刀之心。心念一转,放下执妄,便是新生。此刀既是军爷决心之见证,便请军爷自行处置吧。或封存,或熔铸,皆由军爷本心。”
沈刚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明悟,重重地点了点头:“先生说的是!是沈某着相了!”他重新拿起那柄军刀,却没有再包裹起来,而是双手平托,转身大步走到医馆院中那棵老槐树下。
此时,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正落在院中。沈刚立于树下,深吸一口气,猛地拔出军刀!雪亮的刀身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寒光,映照着他坚毅而肃穆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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