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山城公馆七号楼,却比白日里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走廊里,来往的脚步声又急又轻,刻意压着,跟一群在火山口边缘疾行的蚂蚁似的。空气里混着枪油跟汗水的味道,还有浓烈的烟草味,那股紧张劲儿几乎要凝固成块。
情报科的文员们,双眼通红的整理着一沓沓刚从市政厅调来的建筑图纸跟档案,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感觉下一秒就要断了。
王大力坐办公室门口台阶上,一遍又一遍的擦着他的宝贝捷克式机枪,锃亮的机匣在灯光下反射着森然寒光,透着一股血腥气。
李铁柱则独自待在角落的阴影里,将他的狙击步枪拆解开,又慢条斯理的组装回去。零件碰撞的声音,又脆又致命。
整个阎王殿,就是一头准备伏击的巨兽,舔着爪牙,只待那个名为楚风的脑子,下达最终的扑杀指令。
可这台高速运转的杀戮机器,它真正的脑子,这会儿却安静的出奇。
电讯科的实验室里,灯火通明。
楚风推门的动作很轻,几乎没声儿。
预想中那噼里啪啦的电报声跟女孩专注的敲击声并没传来。
只有十几台各式仪器在单调的运转着,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屏幕上的绿色光点如鬼火般跳动。
实验室的中央,那个平日里总是挺直腰板全神贯注的身影,此刻正趴在一堆山似的图纸跟数据表里,睡着了。
林晚秋的身体蜷缩着,那瘦弱的肩膀陷在宽大的椅子里,更显单薄,好像风一吹就倒。她的眉头在梦里也紧锁着,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点湿气。右手还无力的握着一支铅笔,手边的咖啡杯早已冰冷。
就在她苍白的脸颊旁,是一张被她用红蓝铅笔画满了无数线条与公式的山城地图,那个位于死亡三角中心的废弃侨民学校,被她用红圈重重标注,那圈红得刺眼,像是把她全部心血都画了进去。
楚风的脚步停住了。
他静静的看着这一幕,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扎了一下。
这个女孩,用四十八小时不眠不休的疯狂工作,为他,为整个阎王殿,从无形的电波中,硬生生拽出了那群东瀛幽灵的藏身之所。
她完成了军统电讯处几十个专家都无法完成的壮举。
她证明了自己拥有着足以改变战局无可替代的战略价值。
可现在,她只是个累坏了的,没一点防备的普通女孩。
楚风的目光,从她因为趴着睡压出红印的脸颊,缓缓的扫到她那长期营养不良显得有些枯黄的头发上。
他知道她是谁,从一开始就知道。
知道她背负着怎样的秘密,走在多危险的钢丝上。
只是,那些来自情报系统的冰冷文字,远不如眼前这幕来的直接,来的...让人心疼。
楚风缓缓的吐出一口烟气,转身,从衣架上取下自己那件带着硝烟与寒风气息的军呢大衣。
动作很轻,很慢。
带着他体温的大衣,就这么轻轻的、严丝合缝的,盖在了林晚秋瘦弱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楚风没有停留,转身便准备离开。
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去部署,总攻的每一个细节,都必须万无一失。
然而,就在他迈出脚步的瞬间,一股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力量,从身后传来,轻轻的拉住了他的衣角。
楚风的身体,微微一僵。
他缓缓的回头。
灯光下,趴在桌上的女孩依旧沉睡着,只是那只原本握着铅笔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转而无意识的、紧紧的攥住了他大衣的一角。
那劲头,像是要把这当成救命的浮木。
“教授......”
一声比猫叫还要轻微的、含糊不清的呢喃,从她的唇间溢出。
“我...我没有...我没有叛变......”
这句梦话,轻的像羽毛,分量却有千钧,扫过楚风的心脏,让他那颗铁做的心,猛的一紧。
没有惊雷炸响,没有震惊骇然。
有的,只是一种早就知道,可亲耳听到时,依旧被狠狠刺痛的,深沉的心疼。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她没了唯一的上线,在这虎狼环伺的军统旋涡里,成了一条无处可靠的孤舟。
知道她天天戴着胆小懦弱的面具,在恐惧跟孤独里苦撑。
但楚风从未想过,即使在梦里,在这个女孩潜意识最深的地方,折磨她的,不是暴露身份的恐惧,也不是死亡的威胁。
而是那份害怕被远方同志误解为叛徒的、深入骨髓的委屈。
“我没有叛变......”
这是她在这无边孤寂与恐惧中,对自己那份摇摇欲坠的信仰,所做的最后也最卑微的辩解。
楚风缓缓的、缓缓的蹲下身,目光平视着那张泪痕未干的睡脸。
这一刻,他眼中的审视算计以及那份将她视为有用工具的冷酷,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成了实质的、浓的化不开的怜惜,还有一种更加坚定不移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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