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那包着碎银子的粗布钱袋,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在张世杰心底漾开的不是暖意,而是更深的寒冽。国公府内,嫡系一房克扣盘剥,视他如草芥;府外,李忠老娘那样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贫民,又何止千万?这大明的根子,怕是从里到外都烂透了。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冰冷东西,压在了他本只为自身生存而挣扎的心头。
“福伯,” 张世杰的声音在清晨的寒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备身厚些的旧衣裳,今日,我想出府看看。”
张福正弯腰拨弄着炭盆里最后一点将熄未熄的余烬,闻言动作猛地一顿,浑浊的老眼惊愕地抬起:“少爷?您要出府?这……这外头乱得很!流民遍地,盗匪也……” 他话没说完,但那份担忧几乎要溢出来。府里尚且步步惊心,少爷这身份贸然出去,万一有个闪失……
“正因为乱,才更要亲眼看看。” 张世杰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困在这四方天井里,看到的永远只是张之极、刘氏的嘴脸。这大明朝,到底烂成了什么样子?总得亲眼看看,心里才有数。”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倒灌进来,吹得他额前碎发飞扬。远处府邸高墙之外,灰蒙蒙的天空低垂,压着这座庞大而腐朽的帝都。
张福看着少爷单薄却挺直的背影,那背影里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凝。他张了张嘴,最终把劝阻的话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唉……老奴这就去准备。少爷,千万……多加小心。” 他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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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公府那扇象征着无上权势与森严等级的朱漆大门,在张世杰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隔绝了府内压抑的空气,却也将他彻底暴露在腊月京城残酷的寒风与更为残酷的现实面前。
扑面而来的,首先是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劣质煤烟燃烧的呛人硫磺味、人体长时间不清洁积累的浓重汗馊味、牲畜粪便的腥臊气、食物腐败的酸臭,还有……一种若有若无、却顽固地钻进鼻腔深处的**尸体的腐臭**。这几种气味在冰冷刺骨的空气中混合、发酵,形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末世的污浊气息,狠狠呛了张世杰一口,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肺腑间一片火辣辣的冰凉。
他裹紧了张福找出来的那件最厚实、却也打着补丁的旧棉袍,拉低了遮风的破毡帽帽檐,只露出一双沉静而警惕的眼睛。张福紧跟在他身后半步,同样裹得严实,浑浊的老眼紧张地扫视着四周,一只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拢在袖中,似乎捏着什么防身的硬物。
国公府所在的区域,毗邻皇城,本是勋贵官宦云集之地。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还算宽阔,两旁高门大户鳞次栉比,朱门紧闭,门口的石狮子在寒风中沉默地龇着牙。然而,即便是这权贵脚下的“净土”,也早已被汹涌的浊流侵蚀得面目全非。
街道两旁,那些原本气派的府邸墙根下、高大的牌坊阴影里、甚至紧闭的朱红大门前那几级冰冷的石阶上,挤满了人。他们不是行人,而是……一片片、一堆堆蠕动着的、活着的“阴影”。
那是流民。数不清的流民。
他们像被无形的巨手随意丢弃的破布口袋,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大多数人身上只有单薄褴褛、难以蔽体的破衣烂衫,根本无法抵御腊月的严寒。皮肤冻得青紫发黑,裸露在外的脚踝和脚掌肿胀溃烂,流着黄水,凝结着紫黑色的血痂。一张张面孔被风霜和饥饿刻满了深深的沟壑,眼神空洞麻木,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丝毫生的光彩,只有对寒冷、饥饿和死亡的无限恐惧与绝望。一些妇女紧紧抱着怀里的婴孩,用自己同样冰冷瘦弱的身体徒劳地试图给予一点温暖,婴儿的哭声微弱得如同濒死的小猫,断断续续,很快又会被更沉重的死寂吞没。
张世杰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绝望的脸。他看到角落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蜷缩成一团,身上盖着几片破草席,早已冻僵,脸上还凝固着临死前痛苦扭曲的表情。旁边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男人,眼神空洞地望着老妪的尸体,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彻底的麻木,仿佛那只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冰冷的物件。死亡在这里,如同呼吸般寻常。
“让开!滚远点!脏了爷的靴子!”
一声粗野的呵斥伴随着清脆的马鞭破空声响起。
张世杰循声望去。只见一辆装饰华丽、挂着厚实锦缎帘子的马车,在几个健壮豪奴的簇拥下,正试图穿过这条被流民占据了大半的街道。一个豪奴手持马鞭,毫不留情地抽打着一个因冻饿而行动迟缓、没能及时闪开的流民老汉。鞭子落在老汉单薄的脊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绽开一道血痕。老汉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不长眼的贱骨头!”豪奴骂骂咧咧,一脚踹开老汉,马车毫不停顿地碾过老汉散落在地上的破碗,扬长而去。车轮卷起的尘土和雪沫,扑了周围流民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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