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如墨的苍穹上，一轮皎洁的满月缓缓升起，将清辉洒满泾江，也点亮了水寨边那片开阔的沙地广场。白日里的渔歌归航化作了夜晚的沸腾喧嚣，一场属于有莘的篝火狂欢，正拉开序幕。
与西岐严谨克制的宗族聚会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奔涌着原始的生命力与无拘无束的欢愉。 西岐承袭古礼，重农耕，尚礼仪，闲暇多是族中长老主持祭祀或阖家团聚，气氛庄重内敛。而有莘地处山水之间，民风自古自由烂漫，渔猎为生，闲暇极多，便孕育出这“以歌会友、以舞传情”的独特民俗。歌声和舞蹈，是他们与天地沟通、与邻里欢聚、更是青年男女互诉衷肠的天然语言。
饭后不久，为首的老者便领进来一个皮肤白皙、眉眼清秀的小伙子，名唤“水生”，约莫十三四岁，比姬叔还小些，眼神里透着水乡少年的机灵和腼腆。姬叔一见，简直如获至宝！终于不再是队伍里最小的了！他立刻亲热地揽住水生的肩膀，一副“罩着你”的大哥模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水生起初还有些拘谨，很快也被姬叔的热情感染，露出了笑容。
水生熟门熟路地领着我们兄弟三人来到早已人头攒动的广场。此刻虽篝火未燃，但气氛依然热烈。水生机灵地提议：“三位哥哥，这篝火会人多杂乱，不如我们约定，散场后就在泊船的木桩旁碰头？各自玩耍，更自在些！” 姬叔一听“自在”二字，正中下怀，欢呼一声，拉着水生就像两条滑溜的鱼儿，瞬间钻进了熙攘的人群，眨眼不见了踪影。
姬仲与我相视一笑，也不着急，并肩在广场边缘漫步。月光下，只见沿路的空地上，早已支起了许多简易的摊位。篝火的光芒尚未亮起，摊主们便点起了松脂火把或油灯，昏黄跳跃的光晕映照着琳琅满目的货品：滋滋冒油的烤鱼、香气扑鼻的熏肉、用新鲜荷叶包裹的糯米饭团、色彩鲜艳的野果、甚至还有刚猎获的、带着山林气息的野兔、山鸡和斑斓的雉鸡羽毛，以及硝制好的柔软皮子。这些景象，让来自西岐的兄弟俩颇感新奇。西岐重农耕，厉行休养生息，对山林畋猎有着严格的时令限制，即便是贵族，也只有在特定时节才能行猎。这般随意售卖野味皮毛的场景，在西岐是不可想象的。
更令我们感到冲击的，是这里男女之间那份自然无碍的互动。 广场上，年轻的姑娘们三五成群，穿着颜色鲜亮的布裙，发间簪着野花，毫无羞涩地大声谈笑，目光大胆地扫视着来往的年轻人。小伙子们则或高声吆喝展示猎物，或聚在一起比拼力气，眼神也毫不避讳地追逐着心仪的姑娘。若是在西岐，即便是平民女子出门，也需低头敛目，贵族女子更是轻纱覆面，行动拘谨。而在这里，女子们与男子一样，是这场狂欢的主角，她们的笑声清脆爽朗，行动间带着水乡特有的灵动与泼辣。
我们兄弟二人的相貌和明显异于本地人的装束，自然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但这里的有莘人天性纯朴友善，男人们多是投来憨厚友好的笑容，点点头算是招呼；女人们则聚在一起，一边偷眼打量，一边捂着嘴低声嬉笑议论，眼神大胆却不含恶意，只有纯粹的好奇和欣赏。这份坦荡，反而让我和姬仲少了些被围观的尴尬，多了几分入乡随俗的放松。
当月轮升至中天，清辉如练时，广场中央猛地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噢——吼——！”
随着一声粗犷悠长的起调，如同点燃了引信，广场上瞬间沸腾！不知是谁先起的头，高亢嘹亮的歌声如同燎原之火，从四面八方应和而起！摆摊的汉子放下手中的活计，扯开嗓子加入合唱；织网的妇人停下手中的梭子，拍着手打着节拍；连玩耍的孩童也蹦跳着，用稚嫩的童音跟着哼唱。歌声此起彼伏，或独唱，或对唱，或众人齐声高歌，没有固定的曲谱，没有严格的韵律，只有发自肺腑的激情与无拘无束的自由！鼓手们敲响了蒙着兽皮的木鼓，咚咚咚的节奏如同大地的心跳，伴随着众人拍手跺脚的节拍，汇成一股震撼人心的声浪，直冲云霄！
虽说以前在边境也见识过戎族的篝火狂欢，但那种嘈杂与此放扑面而来的、原始而磅礴的生命力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我深深震撼，侧过头，眼中闪烁着惊奇与赞叹的光，对姬仲说道：“仲弟，你听！此等唱法，随心所欲，却浑然天成，声震四野！真是闻所未闻！”
姬仲也沉浸在这前所未有的声浪中，笑着应和：“兄长所言极是！这哪里是唱？分明是吼！是喊！是把心肝肺腑都掏出来晾在这月光底下了！在西岐，丝竹管弦，讲究的是中正平和，含蓄内敛。何曾见过这等……这等纵情恣意的景象啊！” 一时间，他竟然找不到更贴切的词来形容。
“好一个想唱就唱！”我不禁跟着击节赞叹，“山野之民，心无挂碍，歌由心生，声自天籁。这鼓声，这号子，这毫无矫饰的嘹亮歌喉……快意人生，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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