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首局,姬昌以“仁者之箭”所绽放的璀璨光华尚未在众人心中平息,纱幔后,太姒清越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却带着一种超越风花雪月、直抵邦国根基的凝重感。
“第二题……”
随着她话音落下,两名身形健硕的宫廷侍从,抬着一张硕大、边角磨损、透着岁月沉淀气息的陈旧羊皮卷轴,步履沉稳地走到水榭中央。卷轴在众人瞩目下徐徐展开,一幅详尽的有莘山川地貌图,如同摊开的国之伤疤,赫然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目光所及,西北之地,沟壑纵横交错,如同大地干涸龟裂的皱纹,贫瘠的黄土丘陵连绵起伏,标注着刺目的“旱魃”、“雹灾”、“霜冻”字样;东南区域,一条蜿蜒如巨蟒的河道(黄河)赫然在目,河床扭曲,堤防线脆弱不堪,多处被醒目的朱砂标记着“溃决”、“泛滥”,如同躁动不安的巨兽,随时准备吞噬沿岸的一切。
傅母依照太姒授意,走到这承载着苦难的图卷前,声音沉肃而清晰,带着千钧重担般的压力,诵读题旨:
“《诗》有云:‘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伟大上帝有圣灵,临视人间最分明。监察天下观四方,探求生民之疾苦!)”她的手指重重划过地图上那些标注着灾情的区域,指甲几乎要嵌进羊皮,声音带着沉痛的共鸣:“上苍尚且顾念生民之疾苦!我邦有莘,西北倚靠群山,地势险峻崎岖,黄土、丘陵、沟壑遍布!十年九旱,水涝、冰雹、冻害连年不绝!稼穑艰难,颗粒无收者常有!百姓以草根树皮果腹,饿殍倒毙于途者……屡见不鲜!”她的手指猛地移向东南:“东南毗邻大河,河道变迁无常,堤防年久失修,脆弱如纸!年年溃决!洪水肆虐,家园尽毁,良田化为泽国!流民塞途,哀鸿遍野!西北旱魃为虐,赤地千里;东南洪魔横行,浊浪滔天!我邦子民,身处水火,苦不堪言!!”
傅母的声音微微颤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公主殿下,忧民之所忧,急民之所急,每每闻听灾报,夙夜难寐!今日,帝国才俊汇聚兰台,殿下特借此良机,向诸位讨教——如何解我有莘之民瘼?如何救我邦子民于水火?!请诸位才俊,各抒高见!”
此题一出,如同在原本尚存余温的灰烬中投入一块烧红的烙铁,激起的却非熊熊烈焰,而是截然不同的、令人心寒的烟雾。
姬昌完全没想到一位养尊处优的公主,竟然会出如此题目。
他端坐席上,深邃的眼眸如同被磁石吸引,紧紧凝视着那张无声诉说着苦难的地图。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远比方才射箭时更为剧烈!他原以为这位深居帷幔之后、备受流言困扰的年轻公主,纵然聪慧仁德,所思所想或许也难脱宫廷苑囿、儿女情长。却不曾想,她心中装着的,竟是如此沉重而广阔的天地——西北龟裂土地上绝望的眼神,东南洪水中挣扎呼救的身影,万千黎庶在无情灾患碾压下发出的无声哀嚎!
“忧民之所忧,急民之所急,夙夜难寐……”傅母的话语,字字如重锤,狠狠敲击在姬昌心上。这份心系苍生、以万民疾苦为己任的胸怀,这份直面困境、勇于求索的担当,与他毕生秉持的“生民为念”之道,何其相似!甚至,她身处这兰台水榭的奢靡享乐之中,承受着巨大的流言压力,却依旧将邦国民瘼置于首位,这份在浮华中坚守的赤子之心与执着,更显难能可贵,直击他的灵魂深处!
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触动与共鸣,如同滚烫的暖流瞬间涌遍姬昌全身,令他指尖都微微发麻。他不由自主地望向那重重纱幔,目光仿佛穿透了朦胧的阻隔,看到了里面那个与他有着同样沉重忧思、同样以苍生为念的孤独身影。一种“吾道不孤”的深切欣喜,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般的“惺惺相惜”之情,在他胸中油然而生,激荡不已!这位太姒公主,绝非池中之物!她的仁心、格局与担当,令他肃然起敬!这绝非流言所能玷污的明珠!
然而,在场所有人,唯有姬氏三兄弟心中感受到震撼与肃然起敬,进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但在其他贵胄的心里,太姒的“民瘼之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并未激起相似的涟漪,反而沉入了由无知、冷漠和享乐主义构成的冰冷潭底。
短暂的、尴尬的沉寂后,那些习惯了钟鸣鼎食、醉生梦死的王都贵胄子弟们,开始交头接耳,脸上多是茫然、困惑与事不关己的漠然。公主的仁德?他们自然要条件反射般地啧啧称赞一番,这是融入骨血的社交本能:
“殿下心系黎庶,实乃有莘之福,万民之幸啊!”
“殿下仁德,泽被苍生,感天动地啊!”
“此等胸怀,真乃巾帼不让须眉,我辈楷模!”
赞誉之词如流水般从他们口中滑出,华丽而空洞。然而当真正需要他们拿出解决这“水火”之困的方略时,这些生于锦绣堆中、双脚从未沾染泥泞的膏粱子弟,其惊人的无知与愚蠢便如同褪去华服的裸体,暴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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