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斑驳厚重的石门在眼前缓缓开启时,一股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让骑在马上的姬昌瞬间屏住了呼吸。他想象中的贤相后裔居所,纵使不复昔日显赫,至少也该有几分书香门第的清雅与庄重。然而眼前所见,却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方才市集闹剧带来的些许轻松暖意。
那依山而建的古老石堡,在暮霭中如同一个沉默而疲惫的巨人。巨大的石墙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和枯黄的藤蔓,许多地方的巨石已经风化剥落,留下丑陋的凹坑和裂缝。曾经巍峨的城楼塌了一半,残存的半截像被巨兽啃噬过,黑洞洞的箭窗如同失明的眼窝,冷冷地注视着来人。城门上象征伊氏荣耀的古老族徽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些难以辨认的浅淡刻痕。
伊氏族长率领着族中老弱妇孺,早已在城堡前那片坑洼不平、长满杂草的空地上等候多时。他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与一般的农人无异。若非出现在此处,估计无人会相信他们会是鼎鼎大名的先圣伊尹的后代。老人佝偻着背,脸上刻满了风霜与愁苦;妇人面容憔悴,眼神麻木,紧紧牵着身边同样瘦弱、穿着不合身旧衣的孩子;孩子们大多怯生生的,躲在大人身后,睁着黑白分明却缺乏神采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一丝畏惧地打量着这支突然闯入他们贫瘠世界的华丽车队。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年霉味、湿冷土腥和淡淡炊烟的气息。城堡周围看不到多少良田,只有零星几块贫瘠的土地,稀稀拉拉地种着些蔫头耷脑的庄稼。远处山坡上散落着一些低矮破败的茅屋,比眼前的石堡更加不堪。整个场景笼罩在一种深沉的、挥之不去的冷寂之中,连暮归的鸟雀都显得稀少,偶尔几声嘶哑的啼鸣,反而更添凄凉。晚风吹过破损的城垛和枯草丛,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这座古老城堡在无声地哭泣。
族长本人,一位须发皆白、身形枯槁的老者,身上穿着唯一一件浆洗得还算干净、但明显过于宽大不合身的旧式深衣,那或许是祖上留下的、仅存的体面。他努力挺直佝偻的脊背,浑浊的老眼中带着一丝强撑的尊严和难以掩饰的窘迫。
一个躲在母亲裙摆后的男孩,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枯草和破布条扎成的简陋“偶人”,那是他唯一的玩具。他好奇地盯着姬昌马鞍上镶嵌的、在暮色中依旧泛着微光的青铜饰片,眼中流露出纯粹的羡慕,那光芒刺痛了姬昌的心。
城堡入口处,依稀可见一个早已废弃、长满荒草的土台,旁边歪倒着一块断裂的石碑,上面似乎刻着模糊的祭祀铭文,如今已被厚厚的苔藓覆盖大半。这曾经神圣的祭祀之所,如今只剩下破败与遗忘。
姬昌身后,是装饰华丽、载满欢声笑语(虽然刚才变成了抱怨)的贵妇马车;眼前,是沉默、破败、在暮色中艰难求存的伊氏族人。这强烈的对比,无需言语,已道尽沧桑。
姬昌翻身下马,动作比平时沉重了许多。他一步一步走向那位老族长,脚下的土地坚硬而冰冷。他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写满困顿与麻木的脸,扫过那摇摇欲坠的城堡,扫过这片被遗忘的荒凉土地。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一代贤相伊尹,辅佐商汤平定天下,其智慧与功勋彪炳史册,泽被后世。谁能想到,他的后人竟沦落至此?这破败的城堡,这凋敝的景象,哪里还有半分圣贤遗泽的影子?有的只是乱世倾轧下的苟延残喘,是历史尘埃无情掩埋后的凄凉回响。
他走到老族长面前,郑重地躬身行礼。抬起头时,姬昌深邃的眼眸中,那份因市集闹剧而起的轻松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悲悯、一种对历史兴衰的深刻喟叹……可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在慨叹什么?是殷商帝国对于伊尹后人的冷漠?还是其对于伊尹精神的遗忘?又或是这世道、人心,皆非他所愿?那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呢?
方才还在市集上嬉笑打闹,相互抱怨的有莘贵妇们,瞬间像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属于繁华王城的喧嚣,仿佛被这沉重的现实瞬间吸走了。她们脸上促狭的笑意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肃穆的端庄。她们默默地整理了一下稍显凌乱的衣襟,收敛了过于外放的神态,安静地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缝隙,目光复杂地打量着这片被遗忘的土地和那些沉默得显得有些哀伤的伊氏族人们。
骑在马上的姬昌,原本已做好心理准备,迎接这群“精力过剩”的婶娘们可能对这破败景象发出的、不合时宜的惊叹或嫌弃。然而,这份预想中的喧嚣并未到来。这份突如其来的安静,反而让姬昌心中被触动到了。看来,这些看似只知享乐打趣的贵妇们,并非真的没有脑子。她们懂得在何处该放肆,在何处该收敛。这份世故与分寸感,或许正是她们能令有莘在殷商帝国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看来真的不能小瞧了妇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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