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八月,南中国的海面被烈日炙烤得如同一面巨大的、扭曲的铜镜,蒸腾的热浪让远方的岛屿都仿佛在摇曳。然而,这股物理上的酷热,却压不住一股从福建沿海蔓延至两广的、深入骨髓的肃杀寒意。朝堂之上,年轻的皇帝朱由检正于北境与后金、蒙古进行着一场关乎国运的战略博弈,而帝国的南疆,另一场决定未来三百年海权归属的致命风暴,也已酝酿到了极致。
南海巨寇刘香,这个自天启年间便啸聚海上的枭雄,其势力已如恶性脓疮般侵蚀着大明海疆。他麾下舰船上百,亡命之徒数万,劫掠商旅,攻城掠地,势大时甚至敢与沿海卫所官军正面列阵对射,俨然一方不受皇命的海上诸侯。但真正让北京紫禁城中的天子感到卧榻之侧有他人鼾睡的,是刘香与那群红毛碧眼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日益紧密的勾结。荷兰人自窃据澎湖、台湾南部后,对大陆富庶的渴望从未止息,他们以精良的火炮、巨大的夹板战舰乃至直接的军事支援为饵,与刘香缔结了魔鬼的盟约。荷兰人提供了包括“赫克托”号、“格拉弗兰”号、“维林根”号三艘堪称海上堡垒的大型战舰在内的精锐武力,以及欧式的训练和情报支持;而刘香则许诺,在击溃以郑芝龙为代表的明朝官军后,将协助荷兰人获取他们梦寐以求的自由贸易权,乃至割让沿海据点。
在这山雨欲来的时刻,福建总督行辕正堂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权倾朝野的“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太监”魏忠贤端坐主位,他那身象征内廷极致权威的蟒袍,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下首坐着的是崇祯三年初才经他保举升任两广总督的熊文灿、现任福建巡抚邹维琏,以及那位身份特殊、手握海上霸权的南海商务总办游击将军郑芝龙。
自获得皇帝赐予的第四块鎏金铜牌及“汝为朕之三宝”那沉甸甸的口谕后,魏忠贤的心态已悄然蜕变。他深知,年轻的皇帝仍需借重他这把快刀来稳定波涛汹涌的海疆,这正是他表忠心、立新功,洗刷过往恶名,以求在新时代“善终”的绝佳良机。经过数月布局,他不仅对福建钱粮、兵备、官吏乃至潮汐航道了如指掌,随他南下的心腹也已如楔子般打入各方关节,就连熊文灿这等封疆大吏的擢升也出自他手。此次他决意亲自督师,就是要确保这场海战万无一失,赢得干净利落。
他那酷烈的手段与积威之下,福建、广东两地官场此前可能存在的怠战、通寇、畏敌如虎的暗流,早已被震慑得不敢妄动。同时,皇帝预先布置在南方的厂卫精锐,此刻也尽数归于他的麾下,在情报刺探、后勤保障以及协调地方官府、郑芝龙部众、各路海商乃至传统水师这些互不统属的系统上,魏忠贤展现出了超越寻常文官武将的、近乎残酷的效率。
他,就是皇权在南疆前线的化身,确保着帝国意志能毫无衰减地贯彻至惊涛骇浪之中。
这场决定南海命运的密议,烛火燃尽了整整一夜。
魏忠贤那独特的、带着金属般质感的尖细嗓音,打破了沉寂,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皇爷的旨意,板上钉钉!刘香,必须剿灭!红毛夷,必须赶走!这东南海疆,必须给咱家靖平了!咱家奉旨在此,就是要亲眼看着这事,办得漂漂亮亮。熊总督、郑将军,有何良策,尽管道来。要钱粮,要器械,或是要弹压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碍事,咱家,给你们撑着!”
郑芝龙,这位从腥风血雨的海上搏杀中崛起,最终被招安的枭雄,对海洋的脾性与战争的法则有着野兽般的直觉。他沉稳地摊开详实的海图,手指精准地点向关键:“督公明鉴。刘香所倚仗者,核心便是红毛夷那几艘夹板巨舰。其船体巨硕,炮火猛烈,射程远超我师各型火炮。若于开阔洋面与之进行炮战,我军胜算渺茫,无异于以卵击石。”
“哦?”魏忠贤眯起眼,身体微微前倾,“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破局?”
“唯有诱敌近战,火攻破之!”郑芝龙的手指重重落在料罗湾复杂的水道上,“此地岛屿环抱,水道狭窄曲折,可极大限制西洋巨舰的机动与火力发挥。我军可先以弱旅示敌,伴败溃退,将其主力舰队诱入湾内。待其舰船因水道而阵型密集,难以回转之时,再以数十甚至上百火船,顺风顺势,突击其核心!焚其大舰,乱其阵脚。同时,我主力福船、苍山船等各色战船趁势全线贴近,跳帮接舷,与敌短兵肉搏!红毛夷船坚炮利,然近身格斗绝非其长;刘香部众虽悍勇,却纪律涣散,一旦陷入混战,首尾难顾,必可一击而破!”
魏忠贤仔细听着,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闪烁着计算的光芒。“火船……跳帮……嗯,以己之长,攻彼之短。郑将军不愧是海上升腾的蛟龙,深谙海战三昧。熊抚台,你意下如何?”
熊文灿捻须沉吟,补充道:“郑将军之策,实为当前形势下之上选。然兵者诡道,为策万全,下官以为,需预设一支强有力的奇兵,隐于暗处,于战局最关键时刻猛然杀出,或直插敌军侧翼,或堵死其退路,予其致命一击,方可竟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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