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铜漏已滴过三百六十声,辛弃疾揉了揉酸涩的眼,案上《盐政新策》的纸页被烛火烘得微卷。
绿芜捧着青瓷药盏进来时,见他额角沾着墨渍,发带松松系着,倒像个熬了夜的寒酸书生,哪有半分两浙西路监司的威严。
郎君,夫人着我送的安神汤。绿芜将药盏轻轻搁在他手边,目光扫过案头——各州盐引底册叠成小山,漕船日程与市舶抽单被朱笔圈得密密麻麻,连《盐流图》都缩印了七张,每张上的批注比蛛网还密。三日未合眼,何苦至此?她轻声问,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心疼。
辛弃疾抚着额角苦笑,指节因握笔太久泛着青白:破贼易,立制难。
若新法一出,漕吏勾结盐商哄抬盐价,百姓反受其害......他喉间发紧,我岂非以正为暴?话音未落,太阳穴忽突突作痛,眼前浮起三重光影——民包盐场的章程、漕船的水程、盐商的算盘,竟在脑中自动推演起来:三月后盐价或涨三成,军饷补给慢半旬,私盐虽退却有新渠暗生......最清晰的那重影像里,信盐坊刚挂上牌匾,便有盐商囤货居奇,百姓在坊外骂声连天。
他猛地攥住桌角,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
绿芜吓了一跳,正要扶他,却见他抄起狼毫,在民包盐场,官督商销条陈旁疾书:须先控仓,再放引。墨迹未干,笔尖在二字上重重顿了顿,仓廪在手,方能制住那些囤盐的手。
此时范如玉正坐在辛府后园的紫藤架下,案上摊开的信盐坊选址图被夜风吹得簌簌响。
牛大喉粗声粗气地搓着掌心:夫人,您说的杭州、扬州、通州三地,确实是盐流咽喉。
我带三百兄弟扮成商队,趁夜接管仓门,保管神不知鬼不觉。
不妥。林知白推了推塌了一角的皂纱幞头,市舶司书吏的青衫洗得发白,吕府在各仓都安了心腹,没官凭文书,咱们一动手就落个罪名。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私录的吕氏海外交易账,那是他用三年时间攒下的罪证,去年海州仓就出过事,几个查账的被反扣成盗银贼......
范如玉抬眼,烛火在她眸中晃出细碎的光。
她自袖中取出一方黄绢,边角还带着内廷的龙纹暗绣:辛公早请了便宜行事之权。她展开绢帛,孝宗的朱批在烛下泛着金:着辛弃疾节制两浙盐务,许先斩后奏,期限七日。此诏可开仓七日。她将黄绢推到牛大喉面前,但要在黎明前完成——不惊百姓,只动旧渠。
牛大喉粗黑的指节捏紧黄绢,忽然咧嘴笑了:夫人这是要咱们给旧盐道啊!林知白凑近看了看朱批,喉结动了动:有这东西,便是吕府的人拦着,咱们也能......他声音渐低,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案几,只是要快。
子时三刻动手。范如玉将选址图折起,杭州仓由大喉带一队,扬州仓周七郎去,通州湾......她看向立在廊下的绿芜,你带药囊,防着有人使阴招。绿芜点头,腰间的青囊晃了晃,里面装着她新制的迷烟散——是前日辛弃疾翻《齐民要术》时提过的方子。
当夜三更,杭州城外的官仓裹在薄雾里。
吕府的家丁举着火把在墙根巡逻,火星子落进草窠,噼啪作响。
忽然,远处传来盐车碾过碎石的声响,领头的车夫扯开嗓子喊:盐政清查使令,接管仓务!家丁们刚要喝问,牛大喉已带着二十个精壮汉子冲上前——他们穿着簇新的商旅皮袍,腰间却别着淬了药的短刀。
哪来的野......家丁头目刚开口,牛大喉的拳头已砸在他面门上。
众人如狼入羊群,眨眼间制住了门房。
账房里,老吏正往账本上涂浆糊,想毁了私放盐引的记录,冷不防被人从后按住肩膀:老丈,您这手糊账的本事,该去太学教算学。牛大喉扯过账本,见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江北某商的名字,嘴角勾起冷笑。
通州湾的官仓更险。
林知白举着黄绢冲在最前,却见仓后树林里人影攒动——是吕府养的白鹞子,专干截杀查账官的营生。
箭矢破空而来时,绿芜早摸出青囊里的竹筒,对着林子猛吹。
药烟裹着薄荷香散开来,白鹞子们捂着喉咙踉跄,箭簇纷纷坠地。
等牛大喉带人冲进去,仓里的盐包码得整整齐齐,最上面还压着半块吕府的私印。
五更天,三州仓印被装进檀木匣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
范如玉站在辛府门前,看着快马送来的封条——杭州仓封条上有牛大喉的指印,通州湾的染着淡淡药香。
她摸了摸袖中辛弃疾的《盐政新策》抄本,那纸页还带着他腕间的墨香。
次日早朝,吕文渊的青袍被扯得皱巴巴,冲进政事堂时连靴底都沾着泥:辛元嘉无诏擅夺仓廪,形同兵变!他拍着案几,唾沫星子溅到宰执的朝服上,这是要逼反盐商!
要乱我大宋根基!
宰执们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作答,便见辛弃疾捧着檀木匣稳步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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