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中段的雪,早没了初落时的温柔。
第七日清晨,辛弃疾立在船舷边,睫毛上凝着冰珠。
他望着脚下的河面——原本奔涌的淮水,此刻像被谁抽走了魂魄,结出足有三尺厚的冰壳,将百艘粮船死死困在河心。
船底的破冰锥撞在冰面上,只迸出几点白星,倒震得士卒虎口发麻。
大人。州吏小吴哈着白气挤过来,递上一卷冻得硬邦邦的公文,淮南转运司说,雪阻道绝,民夫难征......
辛弃疾捏着公文的手骤然收紧。
他认得崔与之的笔迹——那笔锋里藏的不是雪,是刀。
前日还见转运司调了三千河工去修扬州官驿,今日倒说民夫难征?
分明是崔老匹夫暗令河工在涡口上游凿冰断流,让浮冰顺流而下,堆在这里结成死冰!
北风卷着雪粒扑来,迷了他的眼。
恍惚间,金手指突然发烫。
祖父辛赞在河北雪夜运粮的惨景如刀刻般涌进脑海:三百辆粮车陷在冰滩,金兵的马刀挑开粮袋,黄澄澄的粟米混着鲜血渗进雪层;百姓跪在冰上,用冻裂的手扒拉着残粮,指甲缝里全是冰碴......
此冰非天设,乃人祸。辛弃疾低声呢喃,指节抵着船舷,若退,十万淮西守军将无粮而溃;若进......他望着远处雪雾里若隐若现的金哨卡,喉结滚动,即便破冰,也要把粮送过涡口!
夜半,舱中烛火忽明忽暗。
老铁脊裹着老羊皮袄推门进来,独臂拄着根铁钎,雪水顺着皮袄滴在青石板上,很快冻成冰珠。大人要问破冰?他往火盆里吐口唾沫,滋啦一声,冰厚丈余,普通镐头凿下去,跟挠痒痒似的。
火油浇冰老铁脊独眼里闪过寒芒,浇透冰缝,引火一烧,冰化水,水再冻,反复三次能开道。
可......他搓了搓独臂的断口,得要三百斤火油。
河底还有暗流,火势要是顺着冰缝窜到水下......他没说完,用铁钎戳了戳火盆里的炭,火星子噼啪炸开。
话音未落,舱门一声被撞开。
吴六郎裹着一身冰碴冲进来,腰间的鱼皮水囊结了层冰壳。某夜里潜下去探了!他甩着湿发,冰碴子簌簌落了满地,暗流不是直的,东偏了两尺!
顺着那脉融冰,能开一尺水道!
辛弃疾闭目。
金手指如潮翻涌——唐初李积渡黄河,用毛毡裹柴浇油破冰;北宋王韶雪渡湟水,令士卒脱衣覆冰,以体温化冻......两个画面在脑中重叠,渐次清晰。
拆三艘旧舟为柴。他睁眼时,眸中似有星火,浸满火油当火舟。
五十人分两班,轮着用身子焐冰——人暖一寸,火融一尺。
老铁脊独臂一震:火油要三百斤,这船......
辛弃疾拍案,粮船能载粮,也能当柴烧。
破晓时分,第一艘火舟点燃。
烈焰腾起的刹那,河面映得通红。
可北风突然发狠,卷着火星子倒灌回来,第二艘火舟的油布地烧着了,船板劈啪炸裂,惊得士卒连连后退。
大人!火势反噬,再烧要殃及粮船了!小吴拽住辛弃疾的衣袖。
冰面上,几个士卒缩着脖子交头接耳:要不......先退到南岸?退?
退了淮西军吃什么?
辛弃疾没说话。
他解下外袍甩在船板上,露出里层的青布中衣。
刺骨的寒风灌进来,冻得他后颈发疼,可他像没知觉似的,抄起船尾的铁镐,朝着冰面猛砸下去。
冰屑飞溅,震得虎口发麻。
他再砸,指节裂开细缝,血珠渗出来,滴在雪上,瞬间凝成红珊瑚。
我辛元嘉不退,尔等何惧?他举着带血的铁镐,声音穿透风雪,这冰下埋的不是水,是我河北父老的白骨!
当年金狗截我粮车,烧我粮仓,今日破冰——他猛砸冰面,不是为运粮,是为还魂!
冰面上静了片刻。
忽然,一声,老铁脊的铁钎砸在冰上。
吴六郎甩了水囊,抄起破冰锥:奶奶的,某当年当海盗都没怕过冰海,今日怕个球!士卒们你看我,我看你,纷纷脱了外袍,露出被冻得通红的脊背,围在冰面四周,用体温焐着冰层。
老铁脊带着河工,用长竿挑着油布往冰缝里塞;吴六郎带着水性好的士卒,腰间系着麻绳,潜入冰下,用铁钎捅开堵塞的暗流。
三日后,冰面终于裂开条尺许宽的水道。
绿芜裹着辛弃疾的狐裘,蹲在冰上数伤员。
她睫毛上的冰碴化了又结,数到第三十七个冻僵的士卒时,声音哑了:大人,冻伤者过半......还有三个......没醒过来。
辛弃疾跪在那三具盖着军毯的躯体前。
最年轻的那个士卒,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婴儿肥,手里攥着半块硬邦邦的炊饼——是昨日他发的军粮。
对不住。他轻轻合上士卒的眼,从怀中摸出一卷《安民约》抄本,你们受的苦,我必写进奏疏里。他划着火折子,抄本在风雪中蜷成黑蝶,等北定中原那日,带你们回河北,看你们的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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