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祠前的野艾浪涛般翻涌时,采买米粮的老妇正踮脚往归籍官那里递木牌,木牌上刘二狗三个字被磨得发亮——那是她儿子十年前随义军北去时留下的。
忽有马蹄声如雷劈碎晨雾,探马滚鞍下马时带翻了半筐野艾,甲叶相撞的脆响惊得山雀扑棱棱飞散。
禀帅!探马抹了把脸上的汗,唾沫星子溅在辛弃疾青布外袍上,鄂州杨破虏举兵反了!
杀转运使,据城称清君侧,檄文里直骂您伪忠惑世
归籍案后的木牌掉了一地。
王铁柱手按剑柄霍然站起,铠甲蹭得石案吱呀响:末将带三千骑兵,半日踏平鄂州!李守忠的酒杯当啷坠地,酒液在青砖上洇成暗红,他盯着辛弃疾腰间的虎符,喉结动了动没敢说话。
辛弃疾的指尖在《忠勇八营名录》上微微发颤,名录边角被他摩挲得泛了毛边。
风掀起他鬓角的白发,露出耳后一道旧疤——那是二十年前在山东老家,为救义军兄弟被金狗砍的。
他望着探马染血的甲片,突然想起十年前杨破虏跪在他帐前的模样:虬髯上沾着血珠,断刀插在地上,说辛大人,我这把刀,只认抗金的旗号。
此非叛我,乃叛其所信之忠。他轻声说,指腹抚过名录上杨破虏三个字,墨迹已经晕开,像块化不开的淤血。
大人疯了?张远拍案而起,铠甲撞得椅背哐当响,杨破虏杀了转运使,这是谋逆!老将吴明扯了扯他的袖子,眼角皱纹里浸着忧色:杨将军妻儿三年前被金人屠了村,朝廷连抚恤都没给......
辛弃疾解下腰间虎符拍在案上,虎符凉得扎手。
旧布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衬洗得发白的针脚——那是范如玉去年亲手缝的。备马。他说,我只带夫人、秦猛、周阿六,不列一兵。
不可!范如玉不知何时站在身后,鬓边的银簪闪着微光。
她手里攥着半块焦黑的布,是方才从归籍百姓那里收来的——那是杨破虏部卒的衣袍残片。鄂州城防我熟,我扮作采药妇先混进去。她望向老旗手周阿六,周叔,您当年在忠勇八营埋的暗线,该用了。
周阿六缩了缩脖子,破毡帽下的眼睛突然亮了。
他摸出半面残旗,旗面褪成灰白,勉强能看出二字:当年柳氏夫人给每个兄弟缝的衣袍里都塞了艾草,说是防瘴气......
暮色漫上鄂州城头时,辛弃疾立在城外三里的枯槐下。
旧布袍洗得发白,肩头有块补丁,针脚歪歪扭扭——那是范如玉刚嫁过来时,他连夜写《美芹十论》,她借着月光缝的。
秦猛背着青布包袱跟在身后,包袱里是他的战刀和虎符,刀柄上的红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周阿六攥着残旗,旗角扫过荒草,像在抚过无数个战死的兄弟。
城头箭弩森然,杨破虏立在谯楼,断刀在掌心硌出红印。
他的络腮胡子乱蓬蓬的,沾着草屑,眼眶通红——像是几夜没睡。
十年前采石矶的月光突然漫进他的眼睛:那时他浑身浴血扛着断刀冲上来,刀脊上还沾着金人的血,喊着辛大人,这刀,还能再砍十回!
破虏。辛弃疾开口,声音被风撕成碎片。
杨破虏的手指在刀把上收紧。
他看见辛弃疾没带甲胄,没佩刀剑,连跟来的秦猛都卸了箭囊。
城垛后传来士卒的私语:那是忠勇八营的老旗手周阿六......辛帅的布袍,跟十年前我们当义军时穿的一样......
辛弃疾闭目,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是心音共鸣跃迁的征兆。
识海里突然炸开一片火光,是十年前采石矶的夜。
虞允文的冷笑在耳边炸响:区区义军,也配谈节制?杨破虏跪在帐外,断刀戳进泥里,血顺着刀背往下淌。
夜雨里的哭喊声刺进耳膜。
柳氏抱着孩子往他怀里塞:破虏,快走!
金人来了!他攥着断刀往外冲,回头时只看见火光里妻子的身影越来越小,小成一点火星,最后地灭了。
将军,如今辛帅得势......部将的密语像毒蛇吐信,朝廷不把咱们当人,不如......
最后一幕是座新坟,碑上杨门柳氏母子之墓几个字被雨水冲得模糊。
杨破虏跪在坟前,手里攥着半块烧焦的布——那是柳氏的衣袖,上面还留着她缝的字残痕。
辛兄,他对着坟头呢喃,何不救我妻?
辛弃疾睁眼时,睫毛上挂着泪,在暮色里闪着细碎的光。
他转头对秦猛说:展战册。
秦猛展开《忠勇八营战册》,纸页被风掀得哗哗响。淳熙三年,黄陂之战。辛弃疾声音发哑,像是被什么哽住了,杨破虏率三百骑破金骑五千,斩首三百,身中七创。他手指划过战册上的血印,那是杨破虏当时按的指模,军医要给他截肢,他咬着刀鞘喊追!
追金狗!
城头有老兵抹了把脸,铠甲下的布衫湿了一片。
杨破虏突然弯弓搭箭,弦绷得像要断了:住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