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湖口大寨已列阵三千。
薄纱般的江霭缠绕营帐之间,寒气沁骨,却无一人擅动。
校场上鸦雀无声,唯有刀鞘轻撞、甲叶微响,如潮汐低语。
新附义军低头肃立,颈系白帛,双臂以草绳自缚,黑巾覆额,遮去昔日叛旗之容——他们不是来请罪的兵,而是来赴死的魂。
高台之上,辛弃疾素袍临风,左袖空荡,随风轻扬。
他不披铠,不佩剑,只手抚案上一卷黄帛,《美芹十论》残页静静摊开,墨迹犹带十年前建康城头的风霜。
他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被战火与悔恨刻蚀的脸,仿佛映出北地千里荒原、铁蹄踏破山河的旧影。
范如玉捧着那截染血断布缓步登台。
布是昨夜辛弃疾亲手斩下的左袖残片,浸透秦猛搏杀时溅上的鲜血,也裹着他断袖明志的一腔孤勇。
她将其轻轻悬于帅旗之侧,与那面曾焚伪书、染战血的旗帜并列飘摇。
风起,两布相击,声若呜咽,又似誓语。
“此布所载,非一人之忠,乃千人之誓。”辛弃疾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钟鸣谷应,直贯人心,“今秦校尉归心,非降我辛某,乃归其志——尔等若心未叛国,便非叛军,乃‘归正营’!”
话音落处,万籁俱寂。
刹那间,有人抬头,有人颤抖,有人眼中骤然迸出泪光。
那些曾随秦猛举旗反戈的士卒,本以为今日必遭屠戮清算,却不料统帅不斥一字,反赐名号,许以重生。
辛弃疾闭目,心神沉入金手指“执念回响”。
刹那间,千百杂音涌入脑海——
“我曾举刀向旧帅……如今怎对江东父老?”
“家中老母若知我背主从贼,当哭断肠……”
“可若再战北虏,她或能含笑而终……”
悲悔交集,羞愤难当,却又藏着一丝不甘熄灭的火种。
这些执念如乱丝缠心,若不梳理,终成溃痈。
他猛然睁眼,提笔蘸墨,在黄帛上挥毫写下硕大一个“罪”字——笔力千钧,墨透三层绢帛,宛如刻入山河。
“此罪,我代尔等负之。”他将黄帛投入香炉。
火焰腾起,吞没字迹,灰烬旋舞升空,如蝶化冥途。
“自今日起,凡从秦猛举旗者,记‘归正功’一等,前过不究,功过另算。”
台下死寂片刻,忽有一声闷响——秦猛单膝跪地,铁甲撞地如雷。
他肩伤未愈,此刻用力过猛,血再度渗出绷带,染红粗布,却仍昂首嘶声道:“元嘉公以心换心!我等若再疑,天诛地灭!”
这一句吼出,三百余名戴罪之卒齐齐跪倒,草绳断裂之声噼啪作响。
他们摘下黑巾,露出满是风霜的脸庞,眼中不再是恐惧与羞耻,而是久违的尊严与决意。
辛弃疾微微颔首,转身望向东方。
朝霞正破云而出,金光洒在那面染血帅旗上,斜贯旗面的赤痕竟如燎原烈焰,即将燃尽阴霾。
此时,范如玉已率十余妇人步入伤营。
帐中腥气弥漫,腐肉与药草混杂。
辛伯躺在草席上,肩创溃烂,高热未退,却仍咬牙不语。
她俯身探脉,指尖微颤,轻叹道:“你为主挡刃,不是第一次了……当年在滁州,也是这样一声不吭。”
她取银针施灸,金针通络,艾火温经,又命人速采湖口新嫩芦根、鱼腥草熬汤。
汤成,亲持陶碗,一勺勺喂入伤卒口中。
一名老兵饮罢,浑浊泪水滚落鬓角:“夫人……与当年岳夫人一般仁心。我们打庐州……拼了命也跟!”
范如玉只是微笑,将空碗递还,转身走向下一帐。
她的裙裾早已斑驳不堪,却走得稳健如初。
她知道,前方不止有战场,更有无数将士的性命托付于此。
高台上,辛弃疾立于残旗之下,望着整编中的归正营。
秦猛已受命整顿部众,虽伤未愈,却挺脊如松。
三千将士渐次归列,军心悄然凝聚。
忽而,江面雾气微动。
水波轻漾,一叶渔舟自浓雾深处悄然而至。
舟头立一人,蓑衣斗笠,竹竿挑灯,铜牌半悬,刻着“庐州巡塘”四字。
守营士卒欲拦,却被那人一声长笑震住。
他跃岸而行,步履如风,直趋帅台之下,抱拳沉声道:“江上传鼓——”江上传鼓,声自雾中来。
那蓑衣斗笠之人立于帅台之下,面如铁铸,声若裂帛:“庐州野艾营已连破三寨!百姓持锄为兵,斩伪令、焚税册,据险而守。今遣我逆流夜行三百里,只为一问——帅旗何时渡江?”
话音未落,校场骤然骚动。
新附士卒纷纷抬头,眼中惊疑与振奋交织。
他们曾是叛军,如今归正未久,尚不知天下人如何看待这支“戴罪之师”。
而今庐州百姓竟自发举义,不待号令先起刀兵,所倚者,不过一个“辛”字名望。
辛弃疾伫立高台,眸光如电扫过台下万千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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