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寿春城北十里,涡水支流蜿蜒如蛇,两岸芦苇丛生,枯茎折断处发出细微的脆响。
风自江北吹来,带着泥土与腐草的气息,也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味——那是野艾燃烧后的余韵,辛弃疾称之为“信香”。
帐中烛火未熄,辛弃疾端坐案前,面前摊开的并非兵符将令,而是一卷泛黄的《吴子兵法》。
他指尖轻点“因形用权”四字,眸光沉静如渊。
方才李铁头带回密报:颍州方向,金军仍沿涡水旧道运粮,寿春仓近十日增储粟米八万石,守卒轮防松懈,夜班仅三百人值守。
更妙的是,仓廪建于低洼之地,四周无水源可汲,一旦起火,救之不及。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他低声自语,提笔在纸上疾书——《火网九策》初成。
策一:择涡水九曲之地设伏,每处藏小舟二十,民夫操楫,匿于苇荡;
策二:舟载火油布、硫磺包,以野艾灰调和,燃时黑烟带青,辨伪为号;
策三:归正营百死士混入流民,潜伏寿春仓外,待烟火升腾,即刻内应纵火;
策四:百姓传铃递信,一驿接一驿,半炷香内通达全线;
策九:火起之后,不追残敌,专袭运粮队列,断其血脉,使其自溃。
写罢,他唤来老周。
这老匠人须发皆白,曾在临安内府掌管火药监造,一双眼睛能辨纸绢年岁,闻油知质。
“此战所用火油,须隐焰而持久,燃则难灭。”辛弃疾将配方亲授,“以桐油为主,掺三成鱼膏,再加野艾灰、硝石粉。记住,灰要七月曝晒过的,否则烟色不青。”
老周低头细听,手指微微颤抖:“元帅是要让烟火说话?”
“正是。”辛弃疾目光凛然,“战场之上,千军万马未必可见,但一道青烟,足以令千里动容。”
当夜,范如玉披斗篷出营,踏着霜泥奔赴沿江七村。
她未带护卫,只携一名婢女,手中紧握一只绣鞋——鞋底夹层藏着胭脂印信,是辛弃疾以朱砂混蜜蜡所制,遇热显形,官府专用。
“今夜熬油,非为炊爨。”她在村祠前立定,声音清越如磬,“北虏屯粮百万,欲困我江淮。若使其得逞,则春荒无种,万家啼饥。今召妇人熬制火油布,三尺为功,战后记功一等,赏田十亩,免役三年。”
人群寂静片刻,忽有老妪颤声问:“可是真的?官家……真会认?”
范如玉取出绣鞋,撕开夹层,将那枚胭脂印信按在祠门木柱上。
月光下,红痕如血,字迹清晰可辨。
“此为枢密院副使辛签押,若有虚言,天诛地灭。”
刹那间,柴门次第开启,妇人们抱着麻布、陶罐纷纷而出。
灶火重燃,铁锅沸腾,桐油与硫磺的气息弥漫村落。
她们一边搅动黏稠的油浆,一边低声哼起旧时边塞谣曲:“儿郎执刀向北行,娘亲熬油照归程……”
一夜之间,三千火油布整备完毕,卷成筒状,藏入芦苇深处,静待烽火令下。
与此同时,秦猛已率百名死士抵近寿春仓外。
这些人均是南归汉人,家破人亡者过半,眼中俱是死志。
他们扮作流民,蜷缩在沟壑之间,衣衫褴褛,面涂煤灰,连呼吸都压得极低。
秦猛伏在土坡之上,望见仓门竟以粗麻绳系结,不禁冷笑:“金狗以为我江南无人乎?”
他解下背上铁锅,翻扣于前,权作盾牌,右手短刃出鞘,匍匐前行。
距门三十步,守卒换岗,火把交接之际,光影交错,正是破绽。
“上!”他低喝一声。
十余人同时爬进,刃断绳索,仓门微启。
秦猛率先滚入,身后死士鱼贯而入,如黑潮漫入库区。
粮垛高耸如山,稻谷堆积至梁,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谷香。
“泼油!”秦猛下令。
火油倾洒于粮包之上,浸透麻袋,腥腻之气四溢。
他从怀中取出一束干枯野艾——那是临行前范如玉亲手所赠,说“南方之草,亦能焚北地之仓”。
他划亮火石,火星溅落。
火焰腾起,幽蓝转赤,随即爆燃。
黑烟冲天而起,烟尾竟泛出一抹青芒,在漆黑夜空中格外刺目。
远处江面,某处苇荡之内,一名老渔夫猛然抬头,望着那道青烟,双目骤睁。
他缓缓伸手,摸出腰间铜铃。
轻轻一摇。
叮——
声音极轻,却似惊雷裂空。江上伏舟见烟起,纷纷点火出击。
那一道青烟如龙尾扫破夜幕,自寿春仓废墟腾空而起,直贯星河。
刹那间,涡水两岸沉寂的苇荡仿佛被唤醒,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亮起,如蛰伏已久的狼群嗅到了血腥。
老渔夫摇响铜铃,声音轻渺,却似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涟漪层层扩散。
第二声、第三声……一铃接一铃,由北向南,沿江递传,不过半炷香工夫,九曲弯处二十余处伏点尽数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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