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朔风如刀,自北地千里荒原卷起黄沙,吹得蔡州边境的枯草伏地如跪。
天边一线昏黄缓缓推移,起初不过似薄雾蒙尘,可到了午时,那黄线竟化作翻涌黑浪,遮天蔽日,连高悬的日头也被吞没三分。
邻州急报如雪片飞来:飞蝗南下,所过之处,稻麦尽毁,田土赤裸如骨。
百姓扶老携幼,踉跄奔逃,哭声震野。
有溃民至蔡州界口,瘫坐于地,指天嘶喊:“蝗群遮天,日月无光!禾草未及抽穗,已成秃土!”
消息传入带湖村,炊烟顿止,鸡犬不鸣。
辛元嘉立于村北高岗之上,竹杖拄地,青衫猎猎。
他闭目凝神,金手指全开——刹那间,万象退却,天地唯余风中振翅之声。
亿万次微弱的拍翼频率如丝线般涌入识海,轻重、疏密、高低、缓急,一一分明。
他“看”到那蝗群如云压境,体重分布前重后轻,显是饥疲交加;飞行高度偏低,仅离地三丈,借风滑翔,难作持久腾跃;其航向受气流牵引,正沿西北谷道直扑而来。
三日后酉时,必临蔡州。
他睁眼,眸光如电。
“许耕石!”一声断喝,惊起林中寒鸦。
老农闻声疾步赶来,脸上沟壑纵横,眼中却燃着火光。
这些日子挖沟筑防,他早已从一介村夫成了百姓心中的主心骨。
“命你率七十三户,即刻加固沟渠,深掘至四尺,沟底重撒石灰艾粉,不可遗漏半寸。”辛元嘉语速沉稳,字字如锤,“沟上横拉三层麻网,每百步设一烟墩,备干柴艾束,随时待命。”
许耕石抱拳领命,转身便走。
“刘石孙!”辛元嘉又唤。
少年自田埂奔来,肩上铜铃已磨出青铜本色,喉咙嘶哑,只能点头。
三月摇铃,声竭而志不堕,如今他走路微颤,却仍挺直脊背。
“你带三十童子,今夜起驻守西北风口,不得停铃。辰时三响,酉时五振,子时九击,以声波扰其航向。记住——声不断,阵不破。”
刘石孙张了张嘴,终未出声,只重重叩首。
范如玉静立一旁,手中握着一只晒干研末的死蝗。
她将其轻轻倾入陶罐,又取出一方素绢,提笔写下“辛公驱蝗策”五字,墨迹沉厚,力透绢背。
写罢,她捧罐登台,将字条与虫末一同封入陶瓮,埋入归田碑底。
风拂裙裾,她低语如诉:“这一战,不是为胜虫,是为信人。”
三日转瞬即逝。
第三日酉时初刻,天色骤暗。
远方地平线上,黑云滚滚而来,嗡鸣之声如万鼓齐擂,震得大地微颤。
飞蝗铺天盖地,双翼拍击空气,掀起腥臭之风,所过树梢皆折,草叶尽秃。
蝗群逼近蔡州边界,前锋突感异样——前方空气中,隐隐传来低频震荡,如古寺晨钟,深入骨髓。
紧接着,刺鼻艾烟随风弥漫,触须麻痹,方向顿失。
数十万只蝗蝻失控坠落,扑入早已布好的深沟,挣扎于石灰毒土之中,顷刻毙命。
后续蝗群欲绕行,却发现四野沟渠纵横如网,层层叠叠,无隙可乘。
欲高飞越之,奈何体力耗尽,翅膀沉重如铅。
盘旋数圈,终纷纷坠地,堆积如山。
百姓持火把而出,火光冲天,焦臭弥漫百里。
而蔡州境内,稻浪翻金,穗垂如醉,秋收在望。
夜阑人静,辛元嘉独坐田头,听风过沟渠,如琴瑟低吟。
他知道,这一役,不止退了蝗灾,更在人心深处种下了一粒种子——信。
远处边界,一道身影伫立良久。
王文谦一身官袍,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他身后胥吏欲言,却被他抬手制止。
他望着眼前这片土地:沟渠如脉,烟墩如星,麻网在月下泛着冷光。
几名老农正蹲在沟边清尸,口中喃喃:“此乃活命渠……若早听辛公,我州何至颗粒无收?”
声音不大,却如针,刺入知州耳中。
王文谦神色未动,指尖却悄然掐入掌心。
第三十九章 沟是活命渠,不是寻宝坑(续)
夜风如诉,吹过蔡州边界那道深掘四尺的沟渠,灰白色的蝗尸层层叠叠,堆积如雪,月光下泛着惨淡的寒光。
王文谦立于沟畔,袍角被冷风掀起,却始终未动一步。
他身后两名胥吏面面相觑,欲上前呵斥那些议论纷纷的百姓,却被知州抬手制止。
“此乃活命渠!”一名老农蹲在沟边,双手捧起一把混着石灰与虫骸的泥土,声音颤抖,“若早听辛公,我州何至颗粒无收?去年今日,官府还笑他痴人说梦,说什么‘沟不能挡天灾’,如今邻州赤地千里,唯我蔡州稻浪翻金……这难道不是神策?”
“就是!那日挖沟,谁家不出力?孩子摇铃摇到嗓子破,老人挑土挑到腿发颤!可现在——”另一人指着田间尚存余烟的火堆,“看看,蝗群坠地三尺厚,烧了三天三夜都没清完!若非辛公算准方向、布阵如兵,咱们早跟东阳一样逃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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