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渐止,残雪压枝,三州道上却人声鼎沸。
陈砚声牵着儿子陈遗的手,走在归乡的土路上。
他身披粗麻短褐,肩头仍残留着屯田营冻土的寒气,脚下一双草履早已磨穿,露出皲裂的脚趾。
可这一路行来,每过一村,便有百姓执灯出户,焚香设案,口口相传那首《赦令谣》:“七十三人名不显,带湖先生知汝冤;砚声凿冰十载后,圣诏破夜照孤魂……”
歌声如潮,自静海传至庐陵,又由江州漫向饶州。
孩童拍手而唱,老者含泪相迎。
有人捧出热粥,有人跪地叩首,称他“义吏”。
可陈砚声越听,越觉双膝沉重,仿佛那每一句赞词都化作铁链缠骨,将他拖回十五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父亲被押走时回头一望,母亲伏地痛哭,而他,在账册上落下最后一笔,墨迹未干,就被按倒在地。
他不敢进村。
当故里祠堂的飞檐终于映入眼帘,他松开孩子的手,猛然跪下,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我不配走正门。”他喃喃道,“我父清名毁于一旦,族谱除名,坟茔无碑。我若昂首而入,是欺祖。”
说罢,他解下随身铁镐——那是他在屯田营十年凿冰开渠的工具,镐刃早已卷曲发黑。
他以镐掘地,一寸、两寸、三尺深坑成穴,黄土翻起,夹杂着陈年朽根与碎瓦残片。
他双手颤抖,捧起一坛黄土封存,低语如祷:“此土埋过我父之冤,也压过我十年之耻。今日我以力赎之,愿它重见天日,不再藏垢。”
人群中忽有骚动。
范如玉不知何时已立于村口古槐之下,素衣如雪,鬓角微霜。
她缓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纸,递于陈砚声手中。
纸上八字,墨色沉厚,似有千钧之力:
“执镐者亦可执笔,开沟者亦能立碑。”
字迹刚劲,正是辛元嘉亲书。
陈砚声浑身剧震,抬头望她,眼中泪光闪动:“先生……还记我?”
“他从未忘。”范如玉轻声道,“当年你拒删账册,写下‘我记下了’三字,那一夜,他也记下了。他说,天下最硬的不是刀剑,是不肯低头的笔尖。”
陈砚声低头凝视那纸,良久,忽然起身,走向村外溪畔。
他取石为砧,以火淬刃,将镐锋一寸寸磨平,直至寒光流转,如刀似刻。
然后,他俯身于一块青石之上,屏息凝神,一划、再划——
第一道笔画落下,竟是个“归”字。
村民围拢观看,鸦雀无声。
待那“赦归碑”三字终成,石面苍劲有力,宛如刀劈斧凿,竟与当年转运司公文笔意相通。
有人认出这字体,惊呼出声:“这不是……记事吏陈大人的字吗?”
陈砚声放下石刀,指尖血痕斑驳,却笑了。笑中带泪,如雪融春江。
而在千里之外的鄱阳湖上,烟波浩渺,一叶孤舟缓缓南行。
崔文恪卧于舱中,病体枯槁,面色青灰。
自临安贬谪雷州,一路颠簸,心脉已衰。
忽闻水上传来童声清唱,断续飘入耳际:
“……朝廷今颁赦令,七十三人昭冤;奸佞删名枉法,天地终有公言……”
他猛然掀帘,只见一盲童坐于渔舟船头,怀抱竹板,正随浪吟谣。
夕阳映水,波光如金,那歌声像针一样刺入他的心脏。
“谁……准他们传这等歌?”他嘶声质问,随即喉头一甜,咳出大口黑血,溅在衣襟之上。
仆从慌忙扶他躺下。他喘息良久,唤子近前,手指颤抖指向北方。
“儿啊……我错在……以法掩心。”他断续而言,声音微弱却清晰,“我以为奉诏行事便是忠,整肃纲纪便是正……可辛元嘉不持权柄,却掌天下公道。他不动一兵,不握一印,却让死人开口,让伪史焚尽……若你日后为官,切记——律可严,心不可硬。”
话音落时,湖风骤起,吹灭舱内残烛。
他手中紧握半枚残印,乃是昔日提刑官信物,如今边缘断裂,印文模糊,唯余一角“崔”字,浸染血痕。
同一时刻,临安史馆深处,“无名堂”烛火通明。
柳知悔端坐案前,面前七十三块空白灵牌整齐排列。
她每夜补录一人姓名,笔尖落纸之际,牌面竟泛微光,似魂归位。
今夜,她正写至“陈砚声”三字,忽觉身后冷风拂动,抬头一看,惊得跌坐于地——
那七十三块灵牌,竟自行移位,悄然排成一个巨大的“辛”字,静静矗立于月光之下。
她伏地叩首,泪流满面。
次日清晨,她入宫奏报孝宗:“史有魂,不在庙堂,在野火残纸之间。今日臣敢言:纵使御史台焚册,天下自有真史流传。”
宋孝宗默然良久,终命将《赦令谣》收入《乐府诗集》,列为“贞音”。
数日后,带湖草堂。
晨雾未散,辛元嘉立于庭前,仰望长空。
雁阵南飞,掠过山脊,本应散乱无序,可今日,它们竟于北天再度列阵,羽翼分明,形如一个巨大“归”字,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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