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未透,山岚如纱。
带湖畔薄雾氤氲,草尖凝露,万籁俱寂中唯有远村鸡鸣三两声,划破晨昏。
张阿艾已背起竹篓,赤足踏过湿漉漉的青石小径,独自向南山而去。
他年不过十岁,身形瘦小,却脚步坚定,仿佛肩上负着某种无人知晓的使命。
村口老槐下,几位妇人正扫地劈柴,见他走过,便笑:“又去采那无用的野艾?年年都摘,也不入药,能换几文钱?”
张阿艾头也不抬,只轻声道:“奶奶说,北固亭下埋着未归的将士,艾草香能引他们回家。”
众人闻言一怔,笑声渐歇。
风过处,只见那小小身影隐入林间,再不回头。
山路崎岖,苔滑石冷。
他一路默数着步子,如同履行一场庄严仪式——每年重阳后一日,他必来此寻艾,自三年前听陆子游讲完《辛将军夜渡淮水》那一晚起。
那时他还懵懂,可当听到“五千铁骑雪夜疾行,马蹄裹布不惊百姓”时,心口竟如被重锤击中,泪流满面。
从那以后,他不再只是听故事的孩子,而是成了记忆的拾荒者。
行至半山腰,云影移开,一道斜光洒落岩壁。
忽见一株野艾孤生于断崖石缝之间,茎干细韧,叶片狭长,在晨风中微微颤动。
奇的是,其主叶脉络分明,竟天然形成一个古拙的“传”字,似刻非刻,若书非书,宛若天地吐纳之际留下的印记。
张阿艾屏息跪地,双掌合拢于胸前,良久才缓缓伸出指尖,轻轻摘下一枚叶子。
他不敢用力,唯恐伤了这神迹般的纹路。
叶落掌心,温润如玉,香气清冽直透肺腑。
他小心翼翼将它贴身藏入怀中,紧贴胸口,如同护住一颗跳动的心脏。
“你要我传什么?”他低声问,声音微颤,“是传那一夜的词?还是……传那些回不了家的人的名字?”
无人应答。唯有山风穿过林梢,呜咽如诉。
与此同时,村口茶棚内,陆子游独坐矮凳,面前摊开几张粗纸。
那是昨夜默记下来的词稿,墨迹潦草却力透纸背。
他本打算润色加工,添些铺陈对仗,好让市井百姓听得更明白、更动情。
毕竟他是说书人,靠言语取悦四方,惯会虚实相生、添油加醋。
可当他重读至“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时,手指忽然僵住。
那八个字如利刃出鞘,割裂了他所有雕饰的念头。
眼前浮现的不再是舞台上的豪情演义,而是真实战场:箭雨蔽空,战马嘶鸣,火光映照将士脸上血污与决绝。
他仿佛听见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踏碎河山寂寞。
“此非话本。”他喃喃自语,声音发抖,“乃血书也。”
猛然起身,他将笔掷于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茶棚老板惊望过来,只见他说书先生面色惨白,眼中却燃着异样光芒。
“一字不可改。”陆子游低吼,“若我添半句虚言,便是辱没了那盏灯下执剑的老将军!”
他取出随身布囊,郑重包好原稿,题上三字:《醉剑录》。
不加评点,不论因果,只录其声,只传其魂。
从此之后,他要走遍江南江北,进酒肆,入军营,登楼台,入寒舍,把这首词一句一句念给每一个愿意听的人听。
而在带湖另一侧,“归田碑”静静矗立于坡前。
刘石孙已如常提桶携帚前来,这孩子七岁便开始每日拂拭此碑,风雨无阻。
碑文“辛元嘉归耕带湖”六字经年风吹雨打,早已斑驳模糊。
他取出新研的墨汁,以细毫笔重新勾描。
一笔一画,极尽虔诚。
当描到“归”字最后一捺时,指尖忽感一阵微热,似有电流窜过。
他猛地抬头,只见不远处那棵曾遭雷劈的老桑树,北向枝条竟在无风之时轻轻摇曳,一片金黄落叶悠悠飘下,恰好落在碑面之上。
他拾起叶片,怔住——叶脉清晰,赫然是一个“传”字,正正对准碑上“归”字中心,宛如天意对接。
刘石孙默默将叶夹入随身携带的小册之中。
那册子里全是他在村塾抄下的辛元嘉旧词残句,字迹稚嫩却工整。
他低头轻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守碑,我守字。”
此时东方渐明,朝霞初染,整个大湖如同苏醒的古卷,缓缓展开。
而远处茅屋院中,竹竿悄然竖起,十尺素绢悬于其上,随风轻扬,猎猎若旗。
晨光初透,竹影横斜。
带湖畔的风自南而来,拂过院中那根新竖的竹竿,十尺素绢迎风展扬,如旗不坠。
其上墨迹斑驳,皆是辛元嘉旧日所作词章——《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字字如剑,句句含霜。
范如玉立于阶前,手中木盆盛着清水,正将一方旧布缓缓浸润。
那布原是当年战乱中护主将士魂幡残片,血渍早已褪尽,唯“辛”字轮廓依稀可辨,如烙火余痕,深嵌织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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