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夜,静得如同一口封死的古井。
风不入宫墙,声不越重门,唯有檐角铜铃偶因气流微颤,发出一丝几不可闻的轻响,旋即又被无边的沉寂吞没。
而在千里之外的带湖之畔,晨雾尚未散尽,天地间却已涌动着一股不可遏制的气息。
刘石孙拄着乌木杖立于高岗,目光所及,那条由八户人家最初开辟的小径,如今已被千人踏出一条北向的血脉。
泥土翻卷如战鼓擂动,碎石堆叠似壁垒初成,青壮凿岩开道,肩头磨破仍不歇息;妇孺担粮送水,竹扁担压弯了脊梁也不肯放下;老者手持竹简,一笔一划记下历程,字迹颤抖却坚定——他们没有官令,没有军符,却已自行分队,井然有序,宛如一支无形统帅下的义旅。
更令人惊异的是,一个十岁孩童蹲在田埂边,以炭笔在粗纸上勾画。
线条稚嫩,比例歪斜,可细看之下,竟与《美芹十论·行军篇》所载“民夫调度法”分毫不差——三路并进、粮道环护、工役轮替,连辎重转运的时辰标注都隐隐吻合。
他不知此图何来,只说昨夜梦见一位穿青袍的老者指地为图,口中念念有词:“人力可兴邦,民心即兵势。”
刘石孙凝视良久,喉头滚动,终未言语。
他知道,这不是梦,是记忆在血脉里苏醒。
忽然,南面尘烟骤起,蹄声滚滚而来。
斥候飞报:“州府调兵三百,持令旗而来,意在镇压修路之民!”
人群微乱,旋即归静。
无人奔逃,无人喧哗。
一名白发老兵缓缓解下腰间旧刀鞘,轻轻插在地上,面向北方。
紧接着,第二人、第三人……纷纷效仿,刀鞘林立,如阵前誓师。
有人低声道:“辛公曾言,‘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我们唱给他听吧。”
一声起,百声应。
那支早已湮没于岁月的旧曲,在这荒野之上轰然响起——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歌声苍凉雄烈,穿云裂雾,震得湖面波澜起伏,芦苇俯首如拜。
三百州兵列阵而至,铁甲森然,长枪如林,可脚步却在歌声中渐渐迟滞。
前列老兵双手发抖,手中长矛“当啷”坠地。
一人突然扑跪于泥中,老泪纵横:“我……我曾随辛安抚使平茶寇、练新军……这歌,是我们江右子弟的命啊!”
主将面色铁青,喝令前进,可士卒竟原地不动,有人默默摘下头盔,置于胸前。
与此同时,张阿艾立于湖岸高台,眼见湖底沉甲愈聚愈多,锈刃断盾自行排列成阵,首尾相衔,朝向汴京。
他猛然转身,对村人大吼:“封湖口!莫叫官军舟船入剿!”
数十渔船立即靠岸,村民合力搬运巨石,以缆索牵拉,沉于支流交汇处。
正忙时,忽见湖上灯阵剧烈摇曳——原是三路灯火骤然升空,化作万千光点,如星雨倾泻,落向旱地。
火不焚屋,不燃草,落地即灭,可凡火落之处,荒田竟自行翻土,黑壤翻涌如犁过,新苗破土而出,齐整排列,竟成营寨形制:前哨、中屯、粮垣、箭楼,方位分明,俨然一部活生生的《屯田策》!
农人怔立田头,继而伏地叩首,老者颤声呼喊:“这是辛公的策子活了!天意要我们耕战合一,守土自强!”
当即有人割布为旗,自号“带湖遗耕”,昼则分田垦荒,夜则集训操演,棍棒为兵,农具作械,志比金石。
桑林深处,周大橹之孙正率众整编旧部。
三十名衣衫褴褛的前江右义军跪于林前,虎符已合,军心归一。
少年方欲下令建制,忽闻水声轻响,十余艘盐商驳船悄然靠岸,无声卸货——布匹、刀具、药材、火镰,堆积如山。
为首商人蒙面裹巾,只低声一句:“我家祖上欠辛公一条命,今日还愿。”
少年追问姓名,那人已登舟离去,唯余桨影剪破月光。
清点物资时,他在一包粗布中发现数片铁甲残片,边缘锯齿交错,拼合之后,赫然显出半枚篆印轮廓——正是昔日辛弃疾任江西安抚使时所用“宣抚使”官印之侧边铭文!
他默然取出桑皮纸,以墨拓下印痕,悬于桑林中军帐中央。
风吹纸动,墨影摇曳,仿佛那位未曾谋面的英雄,正隔山河遥望此地。
同一时刻,临安城外,辛小禾策马疾驰,怀中《州学志》紧贴胸口,其上不仅录有修路实况,更附百姓手绘路线、童谣歌词、灯阵异象,乃至那幅隐写“令在民”的神秘地图。
他勒马于皇城根下,望着那扇永不为寒士开启的朱门,双拳紧握。
风卷残云,夜色深沉。
袖中陶灯再度发烫,如心跳呼应远方千足踏土之声。
他仰首望去——北面天际,依旧不见星辰。
但地平线上,那一道蜿蜒移动的火龙,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绵长,仿佛正一步步,走向这座沉睡的帝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