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典型的七十年代初的全家福。
相纸的边缘已经微微泛黄卷曲,带着一种被岁月反复摩挲过的温润质感。照片上的背景是照相馆里那种千篇一律,画着山水风景的幕布。
一家四口,站姿拘谨而郑重。
秦水烟的目光胶着在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上。
她的视线越过那个文质彬彬却面目模糊的男人,也越过了那个穿着旗袍、风华正茂的夏星月。
她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两个孩子牢牢攫住了。
那个女孩约莫六七岁的光景,梳着两条整齐的麻花辫,辫梢用红头绳扎着。她穿着一件碎花的小褂子,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细密的小白牙,眼神清亮,带着一种天真而执拗的劲儿。
而那个被夏星月抱在怀里的小男孩,则要内敛许多。他大概三四岁的模样,穿着一件小小的中山装,小小的身体绷得笔直。他没有笑,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安静地凝视着镜头。
熟悉感。
一种排山倒海般的熟悉感,猛地撞上了秦水烟的心防。
她看着照片里那个眉眼倔强的女孩,脑海中便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张被生活磋磨得蜡黄、却依旧不肯服输的脸。
她看着那个沉默安静的小男孩,眼前便闪过一个高大小麦色皮肤的身影,那双同样的、总是盛满沉默心事的眼眸。
轰的一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了。
一个荒诞到近乎离奇的念头,浮了上来。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疯狂,以至于让她的指尖都开始微微发麻,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撞得她肋骨生疼。
怎么会……
怎么可能?
这个世界,怎么会小到如此地步?
她竭力稳住自己的心神,抬起眼,看向身旁沉浸在悲伤中的夏星月。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厉害。
“夏老师,这个……这两个孩子,就是您留在国内的女儿和儿子吗?”
夏星月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异常。
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听到秦水烟的问话,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她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擦去眼角滑落的泪水。
“是啊。”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目光重新落回那张照片上,充满了无限的眷恋与痛楚,“这张全家福,是我和我前夫,在我儿子三岁那年,一起去县城的国营照相馆拍的。
我还记得,那天天气特别好,阳光暖洋洋的。我特意给孩子们换上了新做的衣裳,我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走在街上……我还跟我女儿说,以后我们每年都来拍一张,把你们长大的样子全都记下来。”
说着说着,夏星月的眼泪又一次决了堤。
“可我食言了……”她喃喃自语,“我终究还是食言了。一年以后,我就和他离了婚,我谁也没能带走,我一个人走了……”
“他们跟着他们的父亲……以他家里的成分问题,在那样的年月里……恐怕……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秦水烟看着她痛苦欲绝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攫住。
她深吸一口气,那股盘旋在心头的荒诞猜想,此刻已经凝聚成了百分之九十九的笃定。
她必须问出来。
“夏老师,您的前夫……他是不是姓许?”
夏星月猛地一震。
她哭泣的动作停了下来,缓缓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浸泡得通红的眸子,带着一丝茫然与震惊,直直地看向秦水烟。
“你……你怎么会知道?”
夏星月的反应,彻底坐实了秦水烟最后的猜想。
是真的。
竟然是真的。
她也觉得荒诞。
怎么就这么巧呢?
巧得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所有人的命运都牵引到了一处。
许默。
那个沉默寡言,总是将所有心事都藏在心底的男人。他从未跟她提过他的母亲,一次也没有。
在前世,她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他的父母,都在那场席卷了整个时代的灾难中,不幸丧生了。
可谁能想到,他的母亲不仅活着,还活得这样好。
她成了美国顶尖学府的教授,嫁给了儒雅的白人学者,住着漂亮的花园洋房,身上穿着最时髦得体的套裙,周身散发着一种被知识与优渥生活浸润出的、从容而温婉的气质。
秦水烟看着面前这张精致而哀伤的脸,几乎能透过她,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许巧。
如果那场灾难没有发生,如果许巧能够一直在母亲身边,在这样优渥富足的环境里长大,她现在……或许也是夏星月这个样子的吧。
她会穿着漂亮的裙子,读很多很多的书,成为一个温柔而有力量的知识女性。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涌上她的鼻腔。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抬起眼,迎上夏星月那双充满探究与困惑的眼眸。
“夏老师,您的女儿,是不是叫许巧?”
“您的儿子,是不是叫……许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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