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庄堡外,岳托的重炮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咆哮,在阴沉的天空下断续轰鸣。那段被轰开的城墙缺口,已然成了一座吞噬生命的血肉磨坊。双方士兵的尸体层层叠叠,几乎将缺口填平,后续者只能踩着尚温热的尸骸继续搏杀。雨水混合着血水,在坍塌的砖石间汇成一道道暗红色的小溪,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李贵拄着一柄卷刃的腰刀,半跪在缺口内侧的尸堆上,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随军的郎中刚用烧红的烙铁烫过,焦糊味混杂着血腥,刺激着周围每一个人的神经。他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雨丝中迅速消散,眼神却如同饿狼般死死盯着缺口外暂时退下去重整队形的清军白甲兵。
“狗日的……真他娘的硬……”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锐士营伤亡过半,还能站着的,个个带伤,全凭一口气撑着。
陈忠从后方跌跌撞撞地跑来,脸色比天空还要灰败。“教官……内堡库存的最后一批火药……用尽了。箭矢……也只剩不到两千支。伤兵营……已经挤不下了,麻沸散早就没了,截肢都是用锯子硬锯……”他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岳托要是再来一次……”
林慕义站在缺口后方一处相对完好的垛口后,雨水顺着他冰冷的铁盔边缘流淌而下,浸湿了肩甲。他没有看陈忠,目光依旧锁定着远方清军阵地的调动。赵铁柱那一声石破天惊的炮响,虽然暂时打乱了清军的节奏,但也彻底暴露了堡内火器力量的极限和位置的诡异。岳托不是庸才,他一定会调整。
“告诉赵铁柱,他那门‘攒’出来的炮,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再开火。”林慕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讨论天气,“炮弹不多了,那炮身,也经不起几次折腾。”
“可是教官……”
“没有可是。”林慕义打断他,“缺口这里,步卒顶上去。把我们最后那批储备的……震天雷,全部搬来。告诉弟兄们,节约铳弹,五十步内,对准面门再打。”
震天雷是大型的爆炸物,原本是用于城墙攻守的,此刻拿来当巨型手雷用,已是穷途末路的打法。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冲破雨幕,直驰到内堡下,马上的骑士几乎是滚落下来,浑身泥泞,手中高举着一支密封的铜管,嘶声喊道:“南京!南京急报!”
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提!南方!在这个生死关头,南方的消息来了!
林慕义快步走下城墙,接过铜管,验看火漆无误后,用力拧开。里面是王五用密码写就的密报,以及几张辗转送来的南京塘抄副本。
他迅速译读着密码文字,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而当他的目光扫过那几张塘抄时,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寒的绝望,猛地冲上了头顶!
塘抄上,赫然刊登着刚刚成立的弘光朝廷的几项重大“决策”:
其一,以“定策之功”,加封马士英为太子太保、东阁大学士,仍掌兵部尚书事;阮大铖起复为兵部右侍郎;江北四镇总兵俱封伯爵,赏赉无数。
其二,议定年号“弘光”,以明年为弘光元年。
其三,也是最为刺眼的一条——采纳马士英、阮大铖等人提议,“为纾国难,暂避锋芒”,派遣兵部右侍郎左懋第、太仆寺少卿马绍愉、总兵陈洪范为使团,北上与“清国”议和,商讨“联合剿匪(指李自成、张献忠等)”及“划界而治”事宜!
其四,诏谕天下,令各镇兵马“严守汛地,不得妄启边衅”,其中隐隐指向仍在北地与清军血战的振明军。
而王五的密报则更为详尽地描述了袁继咸在南京的艰难处境。袁公虽凭借声望,联络部分东林旧臣,屡次上书痛陈议和之非,直言“国仇未雪,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岂可屈膝事虏”,并在朝堂之上与马、阮等人激烈争执。然而,马士英凭借拥立之功和江北四镇的武力支持,一手遮天,不仅将史可法排挤出中枢,赶往扬州,更利用“顺案”(指依附过李自成官员的名单)大肆打击异己,袁继咸等清流人微言轻,根本无法扭转大局。议和使团不日即将北上。
“划界而治……联合剿匪……不得妄启边衅……”林慕义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匕首,扎进他的心里。他仿佛能看见,岳托的军营里,或许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那些鞑子将领脸上,该是怎样一种嘲讽和笃定的笑容!
我们在这里血流成河,每一寸土地都用性命去填,每一个时辰都在生死线上挣扎。而南都的那些衮衮诸公,却在忙着论功行赏,忙着屈膝求和,忙着打压异己,忙着给我们这些还在抵抗的人,扣上“妄启边衅”的帽子!
“教官……南方……情形如何?”陈忠看着林慕义瞬间铁青的脸色和剧烈起伏的胸膛,忐忑地问道。
林慕义没有回答,他只是猛地将那张刊登着议和消息的塘抄,狠狠拍在身旁湿漉漉的墙砖上!纸张瞬间被雨水浸透,墨迹晕染开来,但那几个刺目的字眼,却如同耻辱的烙印,深深刻入每个人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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