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
小学毕业那年,风格外勤。
春天刮得种子都快被连根卷起来,夏天一到,风还是不肯收工。
晒在坝子上的麦秆,一阵一阵地被吹得翻身,像有人隔着空气在那儿搅。
那年夏天的某一天,我妈从镇上回来,一脚跨进门槛,还没换鞋,整个人先炸开了:
“考上了!”
她手里挥着一张被汗水捏皱的录取通知,红章在上面印得贼亮。
镇一中的——重点班。
“宴子,过来。”她把我从院子里拎进去,“你看看,这是啥。”
我接过通知书,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学校名字,而是上面那几个字:
“本县重点初中,寄宿制。”
寄宿制三个字,把我眼皮压了一下。
我大概反应了两秒:“就是说……要住校?”
“对啊。”她眼睛发亮,“镇上一星期回一次家,多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
考上镇一中这事,本来是所有小孩嘴上挂着的“目标”,但真的摊到自己头上时,我第一反应不是“激动”,是——
“那我是不是得把这本账也带出去?”
枕头底下那本薄薄的小破本,在脑子里自己翻了个页。
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古柳小学联考,全镇第六。”
“阿峰车祸,死。”
“老吴家小儿子,高烧成疾。”
“老马菜地,全军覆没。”
还有一些,我后来陆陆续续加上去的。
我妈还在兴奋:“这下好了,你以后跟城里娃一起读书,路都帮你修好了。”
她说“路”那两个字的时候,完全没想到——
村口那条路,已经压上去几条命了。
1
录取通知下来的那几天,古柳村的人嘴上都挺甜的。
“哎呀,小宴子有本事啊。”
“古柳终于出个初中重点的。”
“这娃是有出息的命。”
话听起来都挺好听,但具体语气就千奇百怪。
有的是真高兴,笑到眼角都皱成一朵花;
有的是嘴角笑,眼睛不笑,像在看什么稀罕动物。
大部分人还是多少动了点心思——
“这孩子以后要是混得好,说不定能帮上点忙。”
于是不知道谁提了一嘴:“按理说,该给娃办个饯行宴。”
“对啊,古柳这么多年第一次考进镇重点,得热闹热闹。”
王支书一听,有戏。
他最近被镇里催着写什么“教育成果总结”,愁着没素材,这下正好来个现成的。
“办!”他当场拍板,“村委会操办一顿,简单一点,大家凑个热闹。”
“简单一点”在古柳的意思,就是——
祠堂前坪摆两排桌子,加两桶酒。
2
饯行宴那天,太阳毒得眼睛睁不开,祠堂前却热闹得像过年。
长桌一字排开,桌上摆着大盘子:红烧肉、炖鸡、炒豆角、土豆丝……
说实话,菜跟平时大席没什么区别,真正不一样的是——人心态。
每个人来敬我酒的时候,嘴上都挂着“恭喜恭喜”,眼神里却各有各的戏。
我还在发育,小酒杯里倒的是汽水,但那架势,跟娶媳妇差不多。
王支书先端着杯站起来:“今天呀,是个好日子。”
他脸被太阳烤得发红,看着倒像提前喝多了。
“我们古柳,终于有个娃考进镇一中重点班。”
他看我一眼,冲我挤挤眼:“这可不只你们老林家的事,也是咱整个村的光。”
下面有人起哄:“那到时候混好了别忘了我们啊。”
“对对,以后当大官了回来看看。”
“什么大官,”有人笑,“他能当老师当医生就不错咧。”
一堆话乱飞。
王支书举着杯:“来,大家先敬小宴子一杯,祝他读书顺利,将来为村里争光。”
“大人喝,小孩喝啥汽水?”有人嘀咕,“甜也甜他。”
汽水气往上冲,我被逼着咕嘟咕嘟喝了一杯,喝完打了个嗝,几个小孩在下面笑疯。
“你们笑啥?”我瞪他们。
“你嗝里冒泡。”
“像青蛙叫。”
他们笑得肚子疼,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一下。
笑完,视线一偏,看见桌角那一桌。
那桌坐着的,都是今年过得不太顺的——
老吴夫妻俩低着头吃菜,老吴一只手拿筷子,一只手不自觉摸裤腿,像那样能把儿子摸回来似的;
老马端着杯,头发比去年白了好几根,说话声音都哑了。
敬酒轮到他们那桌时,老马站起来,端着杯往前走两步。
“来,小宴子。”他笑,“叔敬你一杯。”
我站起来,双手把杯子举过去。
“你啊,”他盯着杯里那点汽水看了一秒,抬头看我,“是我们村的福星。”
他这话说得不重,语气甚至还有点真诚。
但我总觉得,他那“一星”的“星”,后面默默跟了一句没说完的:
——“那我们今年这点晦气,是不是也算在你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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