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笼罩在邺城内外，司马军大营中，炊烟稀稀拉拉，再也不见往日人马喧嚣、磨刀霍霍的景象。
持续多日的疯狂攻城，像一台无情的绞肉机，不仅吞噬了成千上万士卒的生命，更将这支大军的锐气和士气几乎消磨殆尽。
士兵们拖着疲惫的身躯，麻木地整理着器械，眼神空洞，对即将到来的又一轮进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抗拒。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司马家麾下还能统兵的所有将领，无论亲疏，此刻都齐聚于此。
他们大多盔甲染尘，面带倦容，不少人身上还缠着渗血的布条，垂首肃立，无人敢轻易出声。
往日那种睥睨天下、视取邺城如探囊取物的骄狂之气，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挫败感和隐隐的不安。
端坐在主位上的司马孚，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许多。
他眼窝深陷，面色蜡黄，唯有那双依旧锐利的眼睛，在扫视帐下众将时，闪烁着焦灼与审视的光芒。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让帐内的空气都几乎凝固，才用那因缺乏睡眠而异常沙哑沉重的嗓音缓缓开口：
“诸位……如今的局势，想必尔等心中，也已明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将领们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
“我军顿兵邺城之下，时日已久。”司马孚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伤亡……惨重，士气……低迷。这些，我都知道。”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越发深邃，也越发忧虑：“然而，更让我心忧的，是洛阳！你们可曾注意到，洛阳那些与我们……有所往来的世家大族，已经有多久没有传来新的消息了？”
此言一出，帐中不少将领悚然抬头，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他们此前一直被邺城的惨烈战事所吸引，竟未曾细想此事。
经司马孚一提，才猛然惊觉，似乎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收到来自洛阳的确切情报了。
司马孚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他继续说道：“我们原本的谋划，是趁成济孤军突进，将其困死于邺城。同时，洛阳因失去主帅，加之内部有我们的人推波助澜，曹髦那小皇帝必然束手无策，陷入混乱，甚至被迫向我们妥协、求和。届时，我们便可挟大胜之威，逼其就范。”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惊怒：“可如今呢？成济这块硬骨头，我们啃了这么久，非但没有啃下来，反而崩掉了满口牙！而洛阳方面，更是静得可怕！没有求和使者，没有内乱消息，什么都没有！这正常吗？”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将领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恐惧。
他们不是傻子，之前只是被仇恨和眼前的战事蒙蔽了判断，此刻被司马孚点醒，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太傅的意思是……曹髦他……并未慌乱，反而……”一名将领颤声问道，不敢再说下去。
“恐怕正是如此！”司马孚猛地站起身，因动作过猛而微微摇晃了一下，他双手撑在案几上，身体前倾，目光如炬地扫过每一个人。
“我们很可能都低估了那个小皇帝！他或许……早已稳住了洛阳的局势，甚至……正在筹划着什么！”
这个推测让所有人心头巨震。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这几万大军，就不再是狩猎者，反而有可能成了被诱入陷阱的猎物！
“不能再等了！”司马孚几乎是低吼出来，眼中布满了血丝。
“我们必须立刻、马上、不惜一切代价，攻下邺城！只有迅速消灭成济，砍掉曹髦最锋利的爪牙，我们才能掌握主动！然后，即刻分兵，以最快速度兵临虎牢关，给那小皇帝施加最大的压力！唯有如此，方能扭转危局！”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近乎歇斯底里的命令：“今日！就是今日！全军压上！不分主次，不计伤亡！哪怕是用尸体堆，也要给我堆上邺城的城头！城破之后，屠尽守军，鸡犬不留！我要用成济的人头，来震慑洛阳！都听明白了吗？”
“末将遵命！”所有将领齐声嘶吼，他们也明白，此刻已无退路，唯有拼死一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众将带着决死之心匆匆离去，准备发动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进攻。
大帐内，只剩下司马孚一人。
他颓然坐回椅上，那股强撑起来的杀气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越发浓重的不安。
他独自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洛阳……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世家……是暴露了？还是……见风使舵，倒向了曹髦？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这死寂，比任何坏消息都更可怕……”
他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
曹髦如果真有能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稳定洛阳，甚至暗中布局，那这个年轻皇帝的城府和手段，就远远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预估。
而他们，却还在这里为了一个邺城，为了一个成济，流尽了鲜血，浪费了最宝贵的时间！
“成济……成济！”司马孚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充满了怨毒。
“都是因为你！若非你这般难缠，我军何至于陷入如此泥潭！”
但他心底深处知道，怨天尤人毫无用处。
如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今日这最后一搏上。
只要能迅速攻破邺城，斩杀成济，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他不敢再想下去。
“传令下去……”司马孚对帐外亲兵嘶哑地吩咐，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督促各部，全力进攻！有敢懈怠畏缩者，立斩不赦！”
战争的齿轮，在司马孚迟来的警醒和歇斯底里的驱动下，再次疯狂地转动起来。
然而，时间的优势，似乎正悄然从他们的指缝中溜走。
这场围绕邺城展开的惨烈攻防，其最终的结局，似乎早已不再仅仅取决于这座孤城之下的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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