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北岸，魏军大营。
与南岸襄阳城震天的欢庆形成鲜明对比，此间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不久前水师的惨败，如同一个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一名魏军将士的心头。
江面上漂浮的残骸、顺流而下的尸首，无声地诉说着那场一边倒的屠杀。
水寨方向，隐约传来的伤兵哀嚎，更是为这夜色平添了几分凄惶。
然而，若有人能深入营中细察，便会发现一种异样的情绪在暗流涌动。
那并非溃败后的绝望与混乱，而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引而不发的躁动。
巡逻的士兵脚步依旧沉稳，岗哨的眼神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各营辕门紧闭，秩序井然，仿佛那场“溃败”并未真正动摇这座军营的筋骨。
中军大帐内，油灯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将成济的身影投在帐壁上，拉得很长。
他端坐在主位，甲胄未解，面色平静如水，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铺在面前的军事地图，目光落在代表汉水的那条蜿蜒蓝线上，久久未动。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身夜行衣，带着江水与硝烟气息的李昭闪身而入，他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压低声音禀报：“将军，南岸吴军正在大肆庆功，酒肉香气隔江可闻，巡江战船也稀疏了许多，警戒明显松懈！”
成济敲击地图的手指停了下来，抬起眼帘，眸中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丝冰冷的了然。
“骄兵必败，古之常理。陆抗用兵如神，却也难逃此劫。”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我军‘溃败’之象，可还逼真？”
李昭重重点头：“回将军，水师佯装溃兵回营，沿途丢弃旌旗鼓号，吴军远远观望，并未深追，显然已信以为真。”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敬佩与后怕。
“只是……可惜了我水师那些弟兄……”
成济沉默了片刻，烛光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那些葬身鱼腹的将士，是他亲手派出去的弃子。
这一步棋，走得冷酷而决绝。
他闭上眼，仿佛能听到那些忠勇士兵在烈焰与箭雨中最后的呐喊。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心中默念，一股沉重的负罪感与身为统帅不得不为的冷酷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再睁开眼时，那丝波动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岩石般的坚定。
“他们的血不会白流。”成济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只要能焚尽东吴水师精锐，断其江防臂膀，这一切牺牲，便都是值得的。日后青史之上，当有他们一笔。”
他不再纠缠于情绪，转而切入核心：“上游木筏，准备得如何了？”
提到正事，李昭精神一振，语速加快：“禀将军，一切按计划进行！已在上游三十里处隐秘河湾，集结大小木筏一千二百余艘。按您的吩咐，每筏皆铺厚土，上浸火油，覆以茅草、硫磺等引火之物。另选敢死之士八百人，皆通水性，悍不畏死，已集结待命，只等将军号令！”
成济眼中精光一闪，猛地站起身，走到帐中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上，汉水蜿蜒，襄阳城雄踞南岸，而代表魏军木筏的细小模型，正密密麻麻地陈列在上游位置。
“好！”他吐出一个字，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传令下去，明日白天，各营照旧偃旗息鼓，多派斥候佯装探查溃散水兵，示敌以弱，进一步麻痹陆抗。待到明日夜间，风起时……”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沙盘上代表东吴水寨的位置。
“便是烈焰焚江，送东吴水师上路之时！”
“末将遵命！”李昭抱拳，眼中燃烧着战意，转身欲去传令。
“且慢。”成济叫住他，目光扫过帐外沉沉的夜色。
“让将士们饱食安寝，养精蓄锐。明日，将是见证奇迹之日。”
“是！”
李昭离去后，成济并未休息。
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留在帐中，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压在他的肩头。
此计若成，则汉水门户洞开，襄阳可图，整个荆州战局将为之一振。
但若败了，不仅水师白白牺牲，他成济也将从诛杀司马昭、平定内乱的名将，沦为葬送水师主力、丧师辱国的罪人。
他踱步到帐边，掀开一角帘幕，望向南方。
襄阳城的灯火在夜色中隐约可见，吴军的欢歌笑语似乎能随风隐隐传来。
他能想象到陆抗此刻的心情，稳坐钓鱼台，静待北岸魏军粮尽自退。
毕竟，在任何正常的军事家看来，失去了水师掩护的北方陆军，面对浩荡汉水和严阵以待的东吴水师，除了退兵，别无他路。
“陆抗啊陆抗，”成济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在心中自语。
“你熟读兵书，深谙韬略，算尽了一切‘正常’的用兵之道。可你如何能算到，这水火之力结合的毁灭艺术？”
他想起了之前，那场奠定三分天下的赤壁烈焰。
今日，他也要在这汉水之上，导演一场更为酷烈、更为决绝的火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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