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证会上的交锋暂告一段落,技术团队赢得了些许喘息之机,但周远肩上的压力丝毫未减。生态困局是远虑,而移民安置,则是近在眼前、必须立刻破题的近忧。
初步规划红线一经划定,移民工作先遣组便如同敏锐的触角,迅速伸向了雅江峡谷深处那些即将被库水淹没的村寨。消息像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古老土地千百年来的宁静,激起的涟漪复杂而汹涌。
周远深知,移民工作之复杂艰巨,尤甚于地质勘探和技术攻关。这关乎数以万计普通人的身家性命、情感寄托和未来生计,任何粗暴和简单的处理,都可能埋下长期的社会隐患,甚至演变成影响工程成败的“滑铁卢”。他坚持必须亲自下去看,去听,去感受。
这一次的行程,没有庞大的技术团队,只有小陈、一位总公司的资深入力资源(移民)专家老杨,以及两位当地政府派的、精通藏汉双语的干部。车队离开勘探指挥部,沿着更加崎岖颠簸的土路,向着大山更深处驶去。
车窗外的景色愈发壮丽,也愈发苍凉。巨大的山体挤压着天空,雅江在谷底轰鸣。散落在山坡台地、河畔谷底的村寨,如同镶嵌在巨大画卷上的小小补丁,古朴、安静,与世无争。白色的藏房、金色的庙顶、五彩的经幡、成群的牦牛和羊只,勾勒出一幅与现代文明截然不同的生活图景。
然而,这份宁静即将被打破。路过的村庄,已经能看到一些测量队员的身影和插下的标记旗,引得村民们远远驻足观望,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不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他们的第一站,是一个名为“扎西岗”的村庄,意为“吉祥的山坡”。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依偎着一片小小的冲积扇而建,背靠青山,面朝雅江,视野极佳。
村口,闻讯赶来的村支书和乡干部早已等候,脸上堆着热情却难掩焦虑的笑容。简单的介绍后,周远提出不要开会,就想随机到几户村民家里坐坐。
他们走进的第一户,家主是一位名叫格桑的老人,年纪约莫七十,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眼神却依然清亮。他的儿子和儿媳略显局促地站在一旁。
通过翻译,周远和老人聊起了家常,收成怎么样,牛羊好不好,孩子在哪里上学。老人话不多,但提到江里特有的那种无鳞鱼(可能是某种珍稀裂腹鱼),眼睛会亮起来,比划着以前捕鱼的季节和技巧。
但当周远委婉地提到,因为下游要建电站,村子可能需要搬到更好的地方去时,老人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沉默了很久,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奔腾的江水,喃喃地说了一句藏语。
翻译犹豫了一下,低声说:“老人家说……我们的根在这里,神山圣水看着我们,搬走了,魂会丢的。”
一句话,让整个房间的气氛瞬间凝固。那不是对补偿款多少的计较,而是一种对故土和传统文化深入骨髓的眷恋与信仰,一种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失落。
接着走访的几户,情况类似。年轻人对外面的世界有好奇,对更好的住房、医疗、教育条件有期待,但也担忧失去草场、失去传统的生计方式。老人们则普遍表现出深深的忧虑和不舍,他们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石头,每一段江流,那里埋葬着他们的祖先,寄托着他们的信仰。
一位老阿妈甚至拉着周远的手,哭着说:“政府是好心,给我们新房子。可是……可是新房子没有老房子的味道,没有烟火熏出来的菩萨像,没有听着江水声睡觉的习惯了……”
周远的心,被这些最朴实无华的话语,一次次地撞击着。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个需要搬迁的家庭,更是一个独特的、脆弱的民族文化生态,即将面临一场剧烈的变迁。
下午,在村委会的临时办公室里,周远召集先遣组和当地干部开会。气氛沉重。
乡干部大倒苦水:“周总,工作难做啊!补偿标准已经是史上最高了,但很多老人就是不认钱!他们认的是这片山,这条江!年轻人好一点,但也在观望,担心搬出去后找不到活路,坐吃山空。”
移民专家老杨补充道:“难点还在于生产安置。他们是半农半牧,新的安置点能否提供足够优质、且他们习惯经营的草场和耕地?技能培训如何跟上?单纯发钱补偿不是长久之计,‘长效补偿’机制怎么设计才能真正落地,确保移民长远生计有保障?这些都是大难题。”
正当会议陷入僵局时,村支书带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黝黑,身材结实,眼神里带着一股山里人的倔强和好奇,汉语说得有些生硬,但能交流。他叫多吉。
“周总,这是多吉,我们村去年唯一考上大学的孩子,在省城读大专,学机械的,放假回来。”村支书介绍道,“他听说你们来了,想来说说想法。”
多吉有些紧张,但鼓起勇气说:“领导,我们……我们不是不想过好日子。我们知道电是好的,路是好的。但是……能不能……不要把我们都打散了安置?我们一个村的人,祖祖辈辈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搬到一个新地方,人生地不熟,如果原来的邻居都分开了,心里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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