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漆斑驳的八仙桌上,寿桃蒸腾着甜腻的白汽。陆家老宅今日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喜庆”。老爷子八十大寿,厅堂里坐满了人,军装便服混杂,空气里浮动着饭菜的油腻、劣质香烟的呛人,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紧绷。苏晚月坐在下首靠门的位置,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指尖冰凉。她身上那件自己缝制的深蓝色涤卡外套,在满屋子的呢料、羊毛甚至隐约的绸缎光泽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寒酸。
继母赵玉芬穿着一身崭新的枣红色金丝绒旗袍,头发烫着时髦的大波浪,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正殷勤地给主位上的老爷子布菜。她眼风扫过苏晚月时,那笑意便浮在表面,像一层薄冰。
“爸,您尝尝这狮子头,特意让大师傅用三分肥七分瘦的五花肉,小火煨了三个钟头呢!” 她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刻意的讨好。
老爷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常服,扣子扣得一丝不苟。他精神尚可,但眼窝深陷,带着病后的倦怠。对赵玉芬的热情,他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扫过席间众人,最后在苏晚月身上停顿了一瞬,那目光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一种洞悉的锐利,让苏晚月心头一跳。
“行野媳妇,” 赵玉芬像是才注意到苏晚月的存在,笑着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全桌人都能听见,“今儿爸大寿,你这个做孙媳妇的,给老爷子准备了什么‘心意’啊?也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呗?” 她刻意加重了“心意”二字,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弧度。桌上几道目光立刻聚焦在苏晚月身上,有好奇,有打量,更多是毫不掩饰的轻蔑。陆行邦嗤笑一声,陆晓芸更是翻了个白眼。
坐在苏晚月旁边的陆行野,脊背挺直如松,面无表情地夹了一筷子青菜。他没看苏晚月,也没看赵玉芬,仿佛置身事外。但苏晚月能感觉到,他周身那股冷硬的气场似乎更沉凝了些。
来了。苏晚月心底冷笑。赵玉芬的刁难,从不缺席。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屈辱和紧张。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站起身,走到主位前,从随身带着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取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包。
“爷爷,”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平稳,没有赵玉芬期待的慌乱,“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孙媳没什么贵重东西,自己给您做了件贴身的汗衫,用的是新买的棉布,软和吸汗。” 她说着,将布包打开,双手捧出一件素灰色的圆领汗衫。针脚细密匀称,领口和袖口都做了简洁的包边,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只在左胸口位置,用同色丝线绣了一株小小的、遒劲的松树。针法朴实,却透着一股韧劲。
“嗤……” 陆行邦没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嘲笑。陆晓芸更是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嘀咕:“穷酸气!这种地摊货也好意思拿出来给爷爷穿?”
赵玉芬脸上的笑容越发“慈祥”,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宽容:“哎呀,月月,你有这份心就好。老爷子身子金贵,这贴身穿的,还是得讲究……” 她话没说完,目光已转向自己儿子陆行邦。
陆行邦立刻会意,站起身,脸上堆满夸张的恭敬和得意,从身后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红木锦盒,刷地打开。盒内红丝绒衬垫上,赫然是一尊黄澄澄、金光闪闪的弥勒佛坐像!佛像不大,但雕工精细,笑容可掬,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一看就价值不菲。
“爷爷!” 陆行邦声音洪亮,带着献宝的激动,“孙儿特意托人从南边请回来的足金弥勒!二十克!请高僧开过光的!给您镇宅添福,保佑您长命百岁!您看这底下,还专门刻了您的名讳和‘寿’字!”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金佛,特意将底座的刻字亮给众人看,金光晃得人眼花。
厅堂里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和奉承声。
“哟!足金的!行邦真是大手笔!”
“老爷子好福气啊!”
“这开光金佛,最是灵验!”
赵玉芬笑得见牙不见眼,假意嗔怪:“行邦这孩子,就是太实诚!一点不知道节省!不过啊,给爷爷尽孝,再大的花销都值当!” 她说着,得意地瞥向苏晚月,那眼神仿佛在说:看见了吗?这才是配得上陆家的“心意”!你那破汗衫,给下人穿都嫌糙!
苏晚月捧着那件素灰的汗衫,站在金佛刺目的光芒和满堂的惊叹声中,像一株被狂风骤雨抽打的小草。脸颊火辣辣的,难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她几乎能想象到周围人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那件她熬了几个晚上,一针一线缝出来、选了最软和吸汗的棉布、绣了象征长寿松柏的汗衫,在金佛面前,卑微得像一粒尘埃。
她下意识地看向陆行野。他依旧端坐着,侧脸冷硬如石雕,深邃的眼眸看着桌上的菜,仿佛这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那沉默,比任何嘲笑都更让苏晚月心冷。她攥紧了汗衫,指节发白,准备默默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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