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晚风服装厂。
死寂。
庞大车间里,往日轰鸣如脉搏的流水线彻底哑火,冰冷的金属机身沉默地矗立在惨白日光灯下,像一具具巨大的钢铁棺椁。空气里弥漫着机油、棉絮和绝望混合的滞重气味。几十号女工或蹲或站,围在瘫痪的核心——那台负责锁边钉扣的C620-1型老式车床周围,脸上是熬夜的疲惫和前途未卜的茫然。领头的老孙头,脸上沟壑纵横,沾着油污,正对着拆开的齿轮箱愁眉苦脸,手里的扳手徒劳地悬在半空。
“孙师傅,真…真没辙了?”车间主任老李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最后一点希冀。
老孙头重重叹了口气,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跳针、断线、针板撞歪…王建国那龟孙子走之前肯定动了手脚!这机器老了,经不起这么祸害!关键部件磨损得厉害,没专用工具和图纸,神仙来了也调不回来!”他恨恨地将扳手砸在旁边的铁皮工具箱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几个年轻女工肩膀一缩。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车间。女工们眼中最后一点光熄灭了。订单期限像悬在头顶的铡刀,每分每秒都在下落。王建国带着图纸和关键工具叛逃到周文斌那边,留下的,是这堆被故意破坏的废铁和满车间等着吃饭的嘴。
“完了…全完了…”有人低声啜泣起来,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一片压抑的呜咽。
就在这时,车间沉重的铁门被“哐”地一声推开。一道纤细却异常挺直的身影逆着门外浓重的夜色走了进来。是苏晚月。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苍白和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寒星,瞬间刺破了车间里绝望的阴霾。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苏厂长!”
“厂长来了!”
女工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诉说着困境,声音里带着哭腔。老孙头也站起身,布满老茧的手搓着油污,脸上是深深的愧疚和无力:“苏厂长,我老孙头没用,对不住大家伙儿,这机器…修不好了!”
苏晚月没有立刻说话。她的目光扫过那台瘫痪的车床,扫过那一张张惶惑无助的脸,最后停留在老孙头身上。那目光沉静如水,没有丝毫责备,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她径直走到车床前,没有半分犹豫,弯腰就钻进了那拆开了一半、布满油污的齿轮箱下方。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属于“厂长”的矜持。
“厂长?!”老李和老孙头同时惊呼。
苏晚月的声音从车床底下闷闷地传来,却异常清晰:“老孙叔,给我最大号的活动扳手,还有,油石。”
老孙头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把扳手和一块磨刀石递了过去。苏晚月接过,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因熬夜而有些混沌的神经瞬间绷紧。
她整个人几乎蜷缩在狭小、油腻的空间里。浓重的机油味和铁锈味直冲鼻腔。眼前是错综复杂、沾满黑乎乎油泥的齿轮、连杆和凸轮机构。王建国下手很黑,几个关键传动齿轮的齿尖被故意敲出了豁口,一根调节针杆高度的精密丝杠也被暴力拧弯了。
她伸出手指,不顾那滑腻粘稠的油污,一点点地摸索着受损的部位。冰凉的机油瞬间浸透了她的袖口,黏腻地包裹着她的皮肤。前世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属于“资本家女儿”被迫劳改的屈辱记忆碎片,伴随着这熟悉又恶心的触感,猛地翻涌上来——肮脏的车间,冰冷的机器,监工凶狠的叱骂,以及那双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机油和冷却液里而永远洗不干净、布满裂口和冻疮的手……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将那令人作呕的回忆强压下去。不!这不是劳改!这是她的厂子!这是她手下几十号人的饭碗!
她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机油味仿佛变成了某种提神的药剂。眼神变得无比专注,锐利如刀。
“老孙叔,”她的声音从车床底下传出,异常稳定,“帮我打灯,对准主轴箱左侧第三根传动轴。”
老孙头赶紧拿起手电筒,颤抖着光柱照过去。
苏晚月眯起眼,借着光,仔细分辨着齿轮啮合的情况。豁口的位置,磨损的程度,丝杠弯曲的弧度……前世在机械厂被迫“学习”的、那些被当作惩罚的枯燥知识,此刻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在她脑中浮现。她甚至能记起当年那个刻薄的老技术员骂骂咧咧讲解时,提到的各种应急处理办法。
“豁口太大,硬啮合会崩齿。”她冷静地判断,“老孙叔,把油石给我。”
接过磨刀石,她调整着别扭的姿势,手腕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探进去,用油石最细的一面,对着豁口边缘被敲击卷起的金属毛刺,一点点、极其耐心地研磨起来。沙沙的摩擦声在死寂的车间里异常清晰。汗水混合着油污,从她的额头滑落,滴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她只是用力眨眨眼,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