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停在郊外一片荒芜的坡地上,远处,几栋灰白色的苏式建筑匍匐在冬日的寒阳下,围墙高耸,顶上缠着锈迹斑斑的铁丝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衰败的气味,风掠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这不是苏晚月印象中任何一所医院。它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只有偶尔从深处传来的、被距离拉扯得变形的尖啸或哭喊,才证明这里面囚禁着活物,证明那些关于“特殊疗养院”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陆行野推开车门,军靴踩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没有立刻走向那扇紧闭的、刷着绿漆的大铁门,而是站在原地,点了一支烟。烟雾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散开,模糊了他冷硬的侧脸线条。苏晚月跟在他身后下车,裹紧了身上的棉大衣,寒意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她看着他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背似乎比平时更加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抽着烟,目光投向那高墙铁网,眼神深处是她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这不是复仇的快意,而是一种斩断最后一丝牵连的、冰冷的决绝。她知道,今天来这里,不是探视,是终结。是对陆家那摊腐烂淤泥的最终清理。
手续办得异常迅速且沉默。一个穿着洗得发白中山装、表情麻木的中年男人引着他们穿过几道同样沉重的铁门。每过一道门,身后的世界就被隔绝一分,光线愈发昏暗,那股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气味也愈发浓烈。长长的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带着小探视窗的铁门,偶尔有穿着条纹病服的身影在窗后一闪而过,投来空洞或狂乱的一瞥。
最终,他们停在走廊尽头一扇与其他无异的铁门前。引路的男人用一串沉重的钥匙哗啦啦地打开门锁,退到一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陆行野掐灭了烟头,抬手,推开了那扇门。
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药物和体味的怪味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有一张铁架床,一个掉漆的木柜,一扇装着铁栅栏的小窗透进些许惨白的光。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病服的女人背对着门,蜷缩在床角,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肩膀不住地抖动,正对着墙壁喃喃自语。
听到开门声,那背影猛地一僵。
陆行野站在门口,没有进去。苏晚月停在他身后半步,看着那个曾经在陆家老宅呼风唤雨、雍容华贵的女人,如今缩在这方寸之地,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囚禁在笼中的病鸟。
赵玉芬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那张脸,曾经精心保养、涂脂抹粉的脸,如今像一张揉皱后又勉强摊开的黄纸,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和褐色的老年斑。那双曾经闪烁着精明和刻薄光芒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瞳孔涣散,却又在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时,骤然聚焦,迸射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混杂着恐惧、怨恨和最后一丝疯狂企图的亮光。
她的目光先是死死钉在陆行野脸上,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然后,她的视线猛地越过陆行野,落在了苏晚月身上。
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带着积攒了一辈子的、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无法洗刷的怨恨。
“是…是你……”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恶毒,“是你这个扫把星!贱人!泥腿子!是你害我……害我到了这个地步!”
她猛地从床角扑到铁栅栏窗前,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整个身体激动地前倾,几乎要从那窄小的窗口挤出来。她瞪着苏晚月,眼珠暴突,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那声音刺破了房间的死寂,也刺穿着苏晚月的耳膜:“你以为你赢了?!啊?!我告诉你!陆家……陆家永远不会承认你!你生的野种……你那下贱的血脉……永远别想玷污陆家的门楣!我诅咒你!诅咒你们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疯狂的诅咒如同毒液般喷溅。那些字眼,和祠堂里听到的如出一辙,甚至更加恶毒、更加歇斯底里。苏晚月的心猛地一缩,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荒谬和悲凉。到了这一步,这个女人心中最深的执念,竟然还是那套早已腐烂发臭的“血脉”和“门楣”。
陆行野的身影纹丝不动,甚至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个在铁窗后癫狂嘶吼、形同鬼魅的女人,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就像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丑陋的陈列品。
直到赵玉芬骂得气喘吁吁,声音因为力竭而变得断断续续,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呜咽和诅咒时,陆行野才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加平稳,却像一块冰,瞬间冻结了房间里所有嘈杂的空气,也冻住了赵玉芬最后一丝疯狂的气力。
“说完了?”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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