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樟脑和旧纸张的气味,还有一种无形的、名为“下岗”的恐慌,如同梅雨季的湿气,无声地渗透进这座北方工业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苏晚月站在刚刚完成硬装的书院回廊下,指尖拂过新雕的冰梅纹木椽,目光却落在窗外。
窗外,隔着一道新砌的月亮门,就是晚风集团最早起家的那片老厂房。曾几何时,那里缝纫机日夜轰鸣,女工们笑语喧哗,是为“晚风”打下江山的根基。而此刻,那里寂静得可怕。高大的窗户许多已经破损,像盲人空洞的眼窝。几株野草从裂缝的水泥地里倔强地探出头,在灼热的阳光下摇曳。
“苏总,”身后传来助理小陈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忍,“……又来了十几个人,都是……老厂那边的女工。王姐……王姐也来了。”
苏晚月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新刷木漆的味道混合着老厂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机油和布尘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割裂的时空错位感。王姐,那个曾经带着女工们加班加点赶制第一批“晚风”牌蝙蝠衫的车间大组长,嗓门洪亮,做事风风火火。
她转过身。回廊尽头,阳光刺眼,十几名女工局促地站在那里。她们大多三四十岁,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或廉价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理得还算整齐,但脸上那种被时代洪流冲刷后的茫然与小心翼翼,像一层洗不掉的灰。王姐站在最前面,腰背似乎没有以前挺直了,那双曾经灵活地翻飞于布料与缝纫机之间的手,此刻正用力地绞着衣角。
“苏……苏总。”王姐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我们……我们听说您这儿……招人?”
苏晚月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熟悉或半熟悉的脸。她们曾是国有大厂最骄傲的“工人阶级”,有技术,有组织纪律性,是她创业初期最宝贵的财富。可当机器更新换代,当“晚风”走向智能化、品牌化,当整个东北老工业基地在阵痛中喘息,她们的手工技能,在冰冷的自动化生产线和追求极致效率的市场面前,显得如此笨重而迟缓。
“王姐,”苏晚月走过去,声音尽量放得平和,“不是招工。是书院,教手艺的地方。”
“手艺?”一个站在后排、面容憔悴的女人忍不住出声,带着点自嘲,“俺们就会踩缝纫机,现在机器都不要俺们了,还有啥手艺……”
一股沉闷的悲凉压在苏晚月心头。她知道,直接的经济援助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她们需要的是重新找回尊严,是掌握能在新世界里安身立命的新“手艺”。她建立这所“晚风非遗书院”的初衷,一半是为了集团品牌寻找独特的设计灵魂和文化根基,另一半,就是为了这些被时代列车暂时抛下的人。
“不是踩缝纫机,”苏晚月看着她们的眼睛,清晰地说,“是苏绣,是缂丝,是蓝印花布。是慢工出细活,是机器替代不了的手上功夫。”
女工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那些听起来就古雅遥远的名词,和她们熟悉的流水线,完全是两个世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高跟鞋声,伴随着一个刻意拔高、带着夸张笑意的女声,打破了回廊下凝重的气氛:
“哎哟!我说苏总,您这可真是大手笔啊!这书院建得,比咱们市图书馆还气派!”
苏晚月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市文化局新调来的副科长,赵倩。这位科长夫人,对“文化”和“政绩”的热情,远超过文化本身。
赵倩穿着一身时兴的香云纱连衣裙,摇着一把檀香扇,袅袅婷婷地走过来,目光先在那些局促的女工身上溜了一圈,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然后才落到苏晚月脸上,笑容热络得有些虚假:
“苏总心怀下岗职工,搞再就业培训,这是大好事!我们文化局一定大力支持!你看,我连记者都给你请来了,”她侧身,露出身后跟着的、扛着摄像机的电视台记者,“咱们得好好宣传宣传这‘文化扶贫’、‘产业结合’的典型!”
苏晚月胃里一阵翻搅。赵倩要的不是真正传承非遗,她要的是一个光鲜亮丽的、能写进报告的“文化项目”,是镜头前她亲切握着下岗女工手的画面。至于这些女工能不能学会,那些古老的手艺能不能活下去,并不在她的关心范围内。
“赵科长费心了,”苏晚月语气疏淡,“书院刚起步,还在摸索阶段,宣传的事,不急。”
“哎呀,苏总就是太谦虚!”赵倩用扇子掩着嘴笑,眼神却锐利,“这非遗传承,可是上面点名要抓的工作,有了成绩就得及时上报嘛!再说了,您请来的那位……苏绣大师,叫什么来着?陈……陈玉芝是吧?听说脾气古怪得很,能不能教好还是两说呢,咱们得先造势……”
苏晚月眼神微冷。赵倩对陈玉芝的轻慢,触及了她的底线。她正欲开口,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夹杂着孩子们兴奋的叽叽喳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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