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涧深处的光阴痕
谷雨的雾气还没漫过涧口的石崖,我已踩着湿滑的苔石往深处去。涧水在乱石间织成银链,忽而就隐进碧潭,再冒头时已在丈许外,像位捉迷藏的孩童。崖壁的紫藤刚谢了花,紫褐色的荚果悬在半空,风过时就往水面坠,却总在触水前被藤蔓拽住,抖落的水珠在潭面敲出细碎的响。这一刻,潮湿的空气裹着腐叶的清香扑在脸上,我忽然看见潭底晃动的云影——幽涧从不是孤立的水脉,是大地敞开的衣襟,是藏在山骨里的光阴河,在跌宕与回旋之间,把每个驻足的瞬间,都酿成与自然的私语。
儿时的幽涧,是祖父采药的药篓。他总在辰时就背着竹篓进山,粗布褂子的袖口卷到肘弯,露出被藤蔓划出道道浅痕的胳膊。这涧水养药,带露的柴胡最治病,他的柴刀劈开路旁的荆棘,刀刃上的寒光惊飞了涧边的翠鸟。我踩着他的脚印往深处去,草鞋踩在苔石上作响,惊得石缝里的石蟹横着逃窜。有次被毒蛇拦住去路,他猛地将药篓挡在我身前,自己操起柴刀对峙,这玩意儿怕雄黄,说话间已从篓里摸出个油纸包,硫磺的呛味混着药香漫开来,蛇果然蜷成圈退进了石缝。
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冠,在涧底织成金网。他找块平整的青石坐下,从篓里掏出干粮,粗面馒头就着涧水吃,这水甜,比家里的井水有劲儿。我学着他的样子掬水喝,舌尖触到的冰凉里,裹着草叶的清苦和岩石的涩,倒比糖茶更解乏。他给我讲哪株七叶一枝花长了五年,哪丛细辛藏着百年的根,药跟人一样,得熬,熬够了年头才管用。那些药篓里的晨昏,藏着最朴素的生存智慧——幽涧从不是畏途,是慷慨的馈赠,你懂它的脾性,它便给你疗伤的药。
少年时的幽涧,是写生本上的墨痕。美术老师带我们来写生,画板支在潭边的老树根上,涧水的反光在宣纸上洇出淡青的晕。看这水的走势,像书法里的飞白,得有虚有实,他握着我的手运笔,笔尖在潮湿的空气里悬停片刻,才敢落在纸上,急了就失了涧的静。有个同学总把水画得太满,他便让她盯着潭面的倒影,你看云在水里的影子,是不是半实半虚?
雨后的幽涧会涨水,黄浊的浪头裹着断枝奔涌,与平日的清幽判若两地。老师却看得入迷,这才是涧的真性情,能柔能刚,他的炭笔在纸上疾走,把浪涛的狂放与岩石的坚韧都锁进线条里。暮色降临时,我们的画纸都沾着水汽,墨痕晕得像涧水的波纹,他却宝贝似的卷起来,这是涧给你们的印章。那些画板旁的朝夕,藏着最细腻的观照——幽涧从不是静止的景,是流动的诗,你懂它的韵律,它便给你笔墨的灵感。
成年后的幽涧,是徒步时的顿悟。与友人结伴穿越深山,迷路时误闯条无名幽涧,手机信号早在半小时前消失,唯有涧水的流向指引着方向。他的登山鞋踩在湿石上打滑,我伸手去拉的瞬间,两人都摔进了浅滩,裤脚的泥水里竟漂着片完整的银杏叶,这说明离有人烟的地方不远了。我们坐在涧边烤火,枯枝燃烧的噼啪声里,混着远处瀑布的轰鸣,你听这涧水,不管遇到什么石头,都能找到出路。
深夜的幽涧浸在月光里,水流的声响比白日更清越,像无数根琴弦在同时拨动。我抱着膝盖看潭里的月影,忽然明白为何古人爱寄情山水——幽涧的跌宕里,藏着人生的隐喻:遇平缓处便徐行,逢陡峭时就奔涌,撞岩石则绕行,落深潭暂停留,从不会与阻碍死磕,却总能抵达该去的地方。友人递来块压缩饼干,这涧水冲过的路,比我们选的道靠谱,饼干的碎屑掉进水里,被涧水卷着往深处去,像带着我们的疑问,去问更远方的山石。
幽涧的水,是时光的刻刀。千百年的冲刷,把顽石磨成卵,把陡崖凿成窟,却从不用蛮力,只是日复一日地浸润、摩挲,让坚硬的棱角在温柔里慢慢消融。潭边的岩石上有串天然的凹痕,像巨人的脚印,祖父说那是龙饮水的迹,其实是涧水经年累月敲打而成,水珠落下的位置分毫不差,比任何刻工都精准。有块心形的石片卡在岩缝里,两面都磨得发亮,想来是被水流推送了千回百次,才找到这处妥帖的安放地。
这些水与石的私语,像位老者的教诲:改变从不需要暴烈,持久的温柔自有力量。就像涧水对待岩石,从不说我要磨平你,只是默默流过,让时光见证一切。人亦如此,许多执念与棱角,不必刻意去掰折,交给岁月的涧水,自然会冲刷出该有的模样。
幽涧的草木,是水的邻居。崖壁上的爬山虎顺着水流的方向生长,藤蔓的卷须总朝着湿润的石缝;涧边的蕨类植物把叶片张成漏斗,承接崖顶滴落的水珠;就连最耐旱的酸枣树,根须也偷偷往涧底延伸,在石缝里织成吸水的网。有株松树的半面根系裸露在崖外,虬曲的根须像只大手抓住岩石,另一半却探进水里,枝叶反而比别处更繁茂,这叫借水而生,护林员的砍刀指着树身,跟人一样,能屈能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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