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华染世，光阴留白
秋末冬初的黎明，总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清寒，而霜，便是这清寒凝结的具象，是天地间最素雅的笔触，一夜之间，便把山川草木、市井巷陌，都晕染成了一幅留白悠长的水墨画。我总在这样的清晨披衣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看白霜如细雪般铺满庭院的青砖，看晨雾中隐约的霜色，像一层薄薄的纱，裹着枯草、覆着瓦檐、凝着窗棂，把整个世界都调成了低饱和度的素净，连呼吸都带着凉丝丝的清甜，仿佛每一口都能吸进满腹的清冽。
霜是有形状的。它不像雪那样蓬松，也不像冰那样坚硬，而是细碎的、绵密的，像谁把月光碾成了粉末，轻轻撒在大地上。蹲下身，仔细端详院角的枯草，每一根干枯的茎秆上都凝着一层薄薄的霜花，纹路清晰，晶莹剔透，像绣在草叶上的银线，精致得让人不忍触碰。墙角的青苔被霜覆盖，绿中泛着白，像一块被岁月打磨过的玉石，温润而内敛。院中的老槐树，枝桠纵横交错，霜落在墨褐色的枝干上，勾勒出每一道粗糙的纹路，让原本萧瑟的枝干多了几分风骨，像极了古画中苍劲的笔触，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岁月的沧桑。
小时候住在乡下的祖屋，霜是深秋至初冬最常见的景致。那时的冬天来得早，霜降过后，清晨的庭院总会被一层厚厚的白霜覆盖，踩在上面，会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微声响，像一首轻柔的摇篮曲，在寂静的清晨回荡。我总喜欢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外婆织的毛线手套，在庭院里踩霜，看自己的脚印在白霜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像在一张巨大的白纸上画画。有时，我会蹲在井口边，看井沿上的霜花，它们凝在青黑色的石头上，形状各异，有的像绽放的梅花，有的像舒展的羽毛，有的像细密的鱼鳞，每一朵都独一无二，仿佛是大自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外婆总是早早地起来生火烧水，土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光映着她的脸颊，格外温暖。她会把我叫到灶边，递给我一杯温热的红糖水，看着我捧着杯子呵气，笑着说：“霜打的菜更甜，等会儿摘些青菜回来，中午给你做霜打菜炒腊肉。”我便跟着外婆来到菜园，看园子里的青菜都裹着一层白霜，菜叶边缘微微卷曲，却透着一股水灵灵的脆嫩。外婆用手指轻轻拂去菜叶上的霜，霜花便化作细小的水珠，落在泥土里，湿漉漉的。摘下来的青菜，带着霜的清冽和泥土的芬芳，炒上自家腌的腊肉，香气扑鼻，那股清甜中带着咸香的味道，成了我童年记忆中最温暖的滋味。
那时的我，总觉得霜是冬天的信使，它一来，就意味着寒冷的日子要开始了，意味着可以围在火炉边取暖，可以吃外婆做的腊肉，可以期待第一场雪的降临。我常常在霜后的清晨，跑到村外的田埂上，看一望无际的稻田里，稻茬上都凝着白霜，像一片银色的海洋。远处的村庄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屋顶上的炊烟袅袅升起，与雾霭、霜色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宁静而祥和的乡村画卷。田埂边的狗尾巴草，被霜压弯了腰，却依然倔强地挺着脑袋，霜花落在毛茸茸的穗子上，像缀满了碎钻，在微弱的晨光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上学的路是沿着田埂走的，霜后的田埂格外湿滑，我和小伙伴们小心翼翼地走着，互相搀扶着，生怕滑倒。路边的野菊花还开着零星的几朵，花瓣上凝着霜，像被冻住了似的，却依然透着顽强的生命力。我们会摘下带霜的野菊花，放在手心里，看着霜慢慢融化，滋润着干枯的花瓣，心里便生出一种莫名的欢喜。有时，我们会在路边的枯草堆里找蚂蚱，那些躲在草叶下的蚂蚱，被霜冻得行动迟缓，很容易就能抓住。我们把蚂蚱放在手心里，看着它们慢慢苏醒，然后再放走它们，看着它们蹦跳着消失在霜色弥漫的田野里。
后来，我离开了乡下，搬到了城里，便很少再能看到那样厚重而纯粹的霜了。城里的冬天，被高楼大厦分割得支离破碎，柏油马路上很少有霜的痕迹，只有在公园的草坪上、树木的枝叶上，才能看到零星的霜花，薄薄的一层，像蒙上了一层灰尘，少了乡下霜的厚重与灵动。但我依然会在每个霜降过后的清晨，特意绕路去公园走一走，寻找霜的痕迹，感受那份久违的清冽与宁静。
公园的湖边，柳树的枝条上凝着一层薄霜，像披上了一件银色的纱衣，枝条低垂，倒映在湖水中，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如梦似幻。湖边的长椅上，也落着一层白霜，坐上去冰凉刺骨，却让人头脑清醒。我常常坐在长椅上，看着湖面上升起的薄雾，看着霜色在晨光中慢慢褪去，看着太阳一点点升高，把金色的光芒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格外耀眼。这时，霜花便开始融化，从枝条上、从草坪上、从长椅上，化作细小的水珠，滴落下来，“滴答滴答”，像一场无声的雨，滋润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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