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她如一道鬼影,潜入安阳坊流民籍没司的外围。
这里堆放着山一样高的故纸堆,都是即将统一焚毁的旧档卷宗。
纸堆散发出浓重的霉味与尘土气,触手即碎,仿佛一碰就会化为齑粉。
她趁着守卫换班打盹的片刻,将自己熬了一夜、写满了数百名冤死民夫姓名与死状的数十张“通冥纸”,如蝴蝶般悄悄塞进了卷宗的夹缝里。
每一笔落下,都像是把一段沉甸甸的记忆刻进骨头。
做完这一切,她又取出一个小瓷瓶,将一种无色无味的“醒魂碱”粉末,不着痕迹地洒在了焚烧废纸用的巨大火盆周围。
粉末落地无声,却让空气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指尖掠过时,竟有种被静电刺痛的麻木感。
黄昏时分,夕阳如血。
两名衙役打着哈欠,将火把扔进了故纸堆中。
轰然一声,火焰冲天而起,映得半边天空都成了诡异的橘红色。
热浪扑面而来,烤得人脸皮发紧,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燃烧的焦味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腥气。
然而,仅仅过了片刻,那火焰竟毫无征兆地转为幽幽的青碧色,升腾起的浓烟更是如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笔直地冲向云霄,久久不散,仿佛连接着阴阳两界。
“汪!汪汪汪!”
霎时间,整条街的狗都仿佛疯了一般,对着青烟的方向狂吠不止,声音凄厉,充满了恐惧,连铁链都被挣得哗啦作响。
更有人尖叫着从自家院里跑出来,面无人色地指着水井:“鬼……有鬼啊!井水……井水里冒血泡了!”水面上咕嘟咕嘟翻涌着暗红泡沫,散发着铁锈般的腥气。
义庄门口,拄着拐杖的瘸腿老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他望着那道冲天的青烟,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对着赶回来的韩九,声音沙哑地低吼:“成了!丫头,你这一把火,捅破天了!今晚三更,‘阴榜’会出现在城隍庙的照壁上——那是死人亲手写的名单!”
三更鼓响,如催命符。
平日里森然寂静的城隍庙外,此刻竟挤满了成百上千闻讯赶来的百姓,人人脸上都带着惊惧与不敢置信。
火把在风中摇曳,投下幢幢鬼影,人群的喘息声汇聚成一片压抑的潮音。
庙堂之内,那尊巨大的泥塑城隍神像,竟从眼角处,缓缓流下两行漆黑如墨的“血泪”,沿着彩绘斑驳的脸颊滑落,滴在供桌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而庙外那面巨大的白色照壁上,在无数火把的映照下,一个个黑色的名字,正如同从墙壁内部渗出一般,密密麻麻地浮现出来!
墨迹湿漉漉地蔓延,仿佛墙壁真的在流血。
张三,死于落石,头骨碎裂。
李四,力竭,被鞭笞三十,活埋。
王二麻子,顶撞监工,断四肢,抛尸枯井。
每个名字后面,都用血淋淋的字迹,标注着真正的死亡地点与惨不堪言的死状。
人群死寂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哭喊!
更有甚者,空气中开始回荡起无数重叠交错、充满了怨毒与不甘的哭诉:
“我们不是疫死的……我们是被吃了!”
“还我命来——!”
声音并非来自耳畔,而是直接钻入脑海,带着地下深处的阴冷与潮湿。
“全部驱散!封锁此地!”柳沉舟脸色铁青,率队策马赶来。
他原以为这只是又一场妖人作祟的闹剧,可当他看到那面墙时,握着刀柄的手,也忍不住微微一颤。
就在这时,一名穿着户部吏服的老吏,踉踉跄跄地挤出人群,噗通一声跪在照壁前,指着其中一个名字,嚎啕大哭:“我儿……那是我儿子!账上报的是‘暴毙无名’,可他明明是……是被砸死的啊!我的儿啊!”
那一声声泣血的控诉,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柳沉舟的心上。
他看着那满墙的冤魂血字,看着周围一张张悲愤欲绝的脸,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翻身下马,声音低沉却无比清晰地发布了命令:“封锁消息,将闹事者……带回衙门问话。”他顿了顿,对身边的亲信压低了声音,补充了后半句,“但是,把墙上这些名字,一字不漏地抄一份下来,送去江南道台。”
亲信愕然领命。
他当然知道,柳指挥使口中的“江南道台”是句暗语。
这一份汇聚了数千冤魂怨念的名单,绝不会落到任何一个官老爷的手里——它会被亲手交给某个等了很久很久的人。
破晓时分,晨曦微露。
韩九独自立于远处的山坡上,望着城隍庙方向那冲天的火光。
衙役们正在焚烧那面“阴榜”,试图抹去一切痕迹。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点燃,就再也无法熄灭了。
她摊开手,那块《赤心录》的陶片残卷上,在清晨的微光下,又缓缓浮现出一行崭新的血色小字:
“第四灾,不起于疫,而生于忆。”
她终于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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