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把头上的破毡帽往下压了压,袖口蹭了蹭茶馆柜台的油污,装作收拾碗筷的伙计,耳朵却死死盯着角落那桌两个穿着短打的力工。
现在的沪上,东洋人的封锁线还没撤,租界外的小茶馆里满是愁云,唯独这俩力工的对话像颗炸雷,让阿九的手都顿了顿。
“你说老王……真就没了?”穿蓝布衫的力工声音发颤,手里的粗瓷碗碰得桌子叮当响,“昨天早上还跟俺说,等发了工钱就给娃买块麦芽糖。”
另一个脸膛黝黑的力工灌了口凉茶,喉结滚了滚,压低声音:“咋没了?俺亲眼看见的!昨天在东洋码头扛箱子,老王脚滑摔了一跤,那樟木箱子裂了道缝——你猜他瞅见啥了?黄澄澄的,亮得晃眼!不是黄金是啥?”
阿九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地上。
他赶紧蹲下来捡,耳朵贴得更近。
“黄金?”蓝布衫力工眼睛瞪圆,“东洋鬼子咋运这么多黄金?就用那种装货的破箱子?”
“谁知道!”黑脸力工往地上啐了口,“可没等老王多看,那几个东洋监工跟疯狗似的冲过来,拳头巴掌往死里揍!
老王惨叫得跟杀猪似的,俺想上去拉,被一个东洋兵用枪托砸了胸口,差点没喘过气!”
“那老王现在咋样了?”
“咋样?”黑脸力工声音低了下去,“俺下午偷偷去窝棚看了,人已经快不行了,胸口青一块紫一块,骨头断了好几根,医生简单看了一下,断骨戳到肺里面去了,嘴里不断的冒出一些血泡泡,就反复念叨‘货船……好多箱子……黄金……金子’,俺瞅着他那眼神,实在是吓人得很,都快要死了都还惦记着那金子。”
阿九抓紧了抹布,指节泛白。
他指尖发紧,听到了力工的描述, 脑袋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三个月前那股混杂着消毒水与血腥的味道,不是记忆里的模糊气味,是连喉咙都发紧的真实感。
那天沈佑铭推开实验室中牢门时,他第一眼看见的,是监牢里挤着的人,没一个像活人该有的样子。
铁栏锈得发黑,栏内潮得能闻见霉味,地上铺着破布,有人缩在上面,手腕上的针孔叠着针孔,淤青紫得发黑,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
有个小姑娘才十来岁,靠在女人怀里,脸瘦得颧骨突出,眼睛半睁着,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听见外面的脚步声,身子会下意识地抖一下,不是怕疼,是怕那脚步声停在自己的栏外,怕戴口罩的人再举着针管过来。
她记得有次路过一间栏,看见里面的人被架走时,手死死抠着栏杆,指甲盖都掀了,却连一声喊都发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向那间亮着白灯的屋子,之后就是走廊里传过来的、压不住的惨叫。
那声音像钉子,钉在每个人心里,没人敢提,也没人忘,只是夜里会有人在破布上翻来覆去,偷偷摸自己的胳膊,怕下一个被拖走的是自己。
而当铁栏“哐当”打开时,栏里的人全僵住了。
最靠近栏的老头,手抓得指节发白,嘴唇哆嗦着,却往后缩了缩——之前也有过“开门”,要么是拉人去做实验,要么是拖走没气的,谁知道这次是好是坏?
所以沈佑铭说“东洋鬼子都死了”时,拫本没人信。
有人先侧耳听,确认没听见往常的呵斥声,才慢慢挪了半步,眼睛还盯着沈佑铭的手,怕那手里突然拿出手铐或针管。
直到有人看见不远处倒在地上的东洋守卫,胸口的血浸黑了军装,那根绷了不知多久的弦才突然断了。
有人腿一软坐在地上,眼泪没预兆地掉下来,不是号啕,是气都喘不匀,胸口闷得发疼,手捂着脸,指缝里漏出“终于……终于…活下来了!”的碎话。
有个穿破布衫的青年突然扑到墙边,手抠着墙皮哭,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吴大哥!昨天你把我往身后挡,他们拽你走的时候,你还回头喊‘要撑住’啊!”
他肩膀抖得厉害,眼泪砸在地上的霉斑上,“我听见你叫了……我不敢出声,我怕他们再过来……可就差一天!今天我们就能活着走出来了啊!”
他捶了下墙,手背上沾了灰,却像感觉不到疼,“你还说等出去,分我藏的那半块干饼……你怎么没等到啊!”
栏里的人没一个劝,有人别过脸,眼泪也跟着掉,有人盯着青年的后背,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谁心里没个想等的人?
谁没在夜里盼着“明天能活下来”?
只是有的人,没等到今天。
阿九站在牢房门口旁边时,看着那些瘦得脱形、满是伤痕的人,突然觉得眼眶发涩,原来“活着”这两个字,在那间实验室里,竟重得让人扛不住。
现在东洋鬼子又在搞鬼,这黄金背后肯定没好事。
“俺跟你说,”黑脸力工突然凑近,声音压得更低,“这事儿可别往外说,东洋鬼子看得紧,昨天下午还在码头加了岗,谁多问一句就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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