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坐在电脑前,屏幕上的光标在空白文档里一明一灭,像一颗不肯安息的心跳。
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有落下,指尖微微发凉,仿佛触到了七十年前坑道里的寒气。
“赵德贵,松骨峰战役牺牲战士,此信为唯一遗物。”
这句话他已经写了无数次,可一旦要展开叙述,却总觉得空洞、无力。
他望着展柜中那封泛黄的家书,玻璃映出自己疲惫的脸,也映出纸张边缘细微的卷曲与折痕——那些褶皱像是被无数个夜晚摩挲过,又像是被炮火余温烤干的眼泪。
透过玻璃,他仿佛能听见纸页轻颤的沙响,闻到旧墨与尘土交织的气息,甚至指尖已模拟出那薄脆纸面的触感:粗糙、脆弱,却又倔强地撑着不碎。
那些字迹歪斜但认真地写着“哥,我在前线一切都好……”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尽全力写下的叮嘱,笔锋顿挫处,似乎还残留着手掌因寒冷而颤抖的痕迹。
窗外暮色渐浓,修复室的灯光柔和地洒在桌上,光晕中浮尘缓缓旋转,如同沉没的记忆正悄然苏醒。
苏晚已经带着素材离开,临走前她回头看了眼那封信,说:“这是最动人的历史片段。”她的声音轻得像风掠过纸面,却在他心里掀起波澜。
林默低头揉了揉眉心,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来,压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不是没写过导览词,可这一次不一样。
过去他只关注文物的技术参数:纸张材质、墨无所谓酸碱度、保存年限……但这次,他想写出那个写下这封信的人——那个在零下三十度的坑道里,借着微弱火光,一笔一划呼唤“阿哥”的人。
赵德胜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热茶,瓷杯外壁凝着细小的水珠,蒸腾起淡淡的白雾。
他放下杯子,热气拂过林默的脸颊,带来一丝短暂的暖意。
“怎么?卡住了?”
“嗯。”林默点头,声音低哑,“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他。”
赵德胜沉默片刻,走到工作台前,看着那封家书良久。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在玻璃上方虚虚停顿了一下,仿佛也在试图触摸那段岁月。
“修复文物不只是技术活,更是对时间的尊重。每一件文物,都是一个人曾经活着的证据。我们要做的,是让这些‘人’重新被看见。”
林默怔住。
是啊,赵德贵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在坑道里,在硝烟与寒冷中,在随时可能牺牲的瞬间,写下这封信。
他的手也许颤抖,但他的心一定坚定。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深吸一口气,敲下第一个字。
展览当天,博物馆大厅人流如织,脚步声、低语声、孩子的笑声交织成一片温热的背景音。
林默站在展区角落,静静看着人群聚集在那封家书前。
苏晚的纪录片正在循环播放,画面里,赵德贵坐在坑道一角,就着微弱的火光写字,背景音是他自己念出的信件内容,嗓音沙哑却温柔:“阿哥,天冷,记得给娘加衣……”
许多观众驻足聆听,有人低声抽泣,有人默默抹泪,一位老人摘下眼镜,用袖口轻轻擦眼角。
“他们不是数字,不是名字,是有血有肉的人。”旁白响起时,林默闭了闭眼,胸口有些发闷,仿佛被某种沉重而温暖的东西填满了。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
一位参观者不慎将手中的水杯倾翻,水流溅到了展柜边缘。
玻璃顿时起了一层雾气,家书的部分字迹变得模糊不清,像被泪水浸湿的回忆。
林默立刻上前,拿出清洁工具,准备擦拭玻璃。
可当他伸手触碰时,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指尖冰凉,掌心却渗出汗意,仿佛正握着的不是抹布,而是七十年前那支冻僵的铅笔。
人群开始议论纷纷,有人担心文物受损,有人掏出手机拍摄。
现场一时有些混乱。
林默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越是努力控制,心跳就越快。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坑道里的风声,呜咽如诉;赵德贵低语的声音,还有那封信纸摩擦枪托的窸窣声,清晰得如同就在耳畔。
那一刻,记忆清晰浮现——
赵德贵蜷缩在角落,膝盖抵着冰冷的岩石,一手撑着枪托,一手握笔。
他一笔一划地写着,脸上满是疲惫,眼神却无比坚定。
风吹进坑道,火苗晃动,照着他额头上的汗珠和嘴角的微笑,光影在他脸上跳跃,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林默猛然睁开眼,动作恢复了稳定。
他熟练地清理玻璃上的雾气,每一笔擦拭都像在抚摸那段岁月,轻柔、专注,带着近乎虔诚的敬意。
不到一分钟,家书再次清晰可见,人群安静下来,目光中多了一份敬畏。
他收起工具,转身离开,却久久无法平静。
展览结束后的那个夜晚,修复室只剩下一盏孤灯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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