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上海还裹在薄雾里,林默把车停在桂花巷口时,挖掘机的轰鸣声已经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碎砖灰像细雪般飘落在挡风玻璃上,又被雨刷仓促抹去。
空气里弥漫着水泥与陈年木料腐朽混合的气息,冷而涩,吸进肺里像吞了半块未化的冰。
李桂花攥着老照片坐在副驾,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王桂花在后座抱着那床灰布棉衣,袖口磨亮的部分被她反复摩挲,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像是在给什么人拍去肩头的雪——那动作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却让整辆车都沉入一种低语般的静默。
“昨天夜里我翻出了伯母的老箱子。”王桂花突然开口,声音被发动机的嗡鸣揉得发颤,尾音微微打滑,“里面有半块缺角的桃酥,用红布包着。她生前总说,铁柱走前揣了两块桃酥当干粮,说‘娘,等打完仗,我给您带一麻袋回来’。”
林默喉结动了动,伸手按在怀表上。
金属外壳贴着掌心,凉意顺着指纹渗入血脉,表盖内侧的刻痕硌着皮肤,像七十年前的雪粒,细小而尖锐,扎进记忆深处。
他推开车门,冷冽的风卷着碎砖屑扑进来,刮过脸颊如砂纸轻磨,李桂花怀里的照片被吹得掀起一角——照片里穿军装的青年正冲镜头笑,牙齿洁白,眼神明亮,身后的老槐树枯枝上,红灯笼的穗子还沾着未化的雪,那一抹红,在灰蒙蒙的晨光中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跳。
“林先生!”
转角处传来苍老的唤声,带着咳嗽后的沙哑,像锈铁摩擦。
穿藏青棉袄的老太太拄着竹拐,颤巍巍从拆了半面墙的门洞里挪出来。
她鬓角的白发沾着墙灰,却梳得整整齐齐,每一步都踏得极慢,拐杖点地的声音“笃、笃、笃”,像某种古老的节拍器,在废墟间敲出时间的回响。
“我是张阿婆,住在巷子最里头。桂花说你们要找长顺的旧邻?”
李桂花立刻迎上去,照片在两人之间展开:“阿婆,您认得我哥吗?这是他参军前的全家福。”
张阿婆的目光刚落在照片上,手就抖得握不住拐棍。
林默忙扶住她,听见她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像风穿过墙缝的低吟:“认……怎么不认?那孩子腊月里来敲我家门,说‘阿婆,我要去朝鲜打美国鬼子’。我给他塞了把炒黄豆,他揣在兜里,走两步又掏出来,说‘阿婆,等我回来,给您带平壤的糖’。”
挖掘机的金属臂“哐当”砸在院墙上,惊得老槐树的枯枝簌簌落灰,尘埃扑在三人脸上,带着干燥的土腥味。
张阿婆突然抓住林默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肤里,那力道痛得真实:“长顺走前在巷口贴了首诗!用红纸上写的,字歪歪扭扭的,他说怕自己不识字,写坏了丢人。后来巷子翻修,墙皮要铲,我偷偷揭下来收在木箱底……你们跟我来!”
她的脚步突然快得不像九旬老人,林默几乎是半扶半跟着她穿过满地碎砖,脚底踩过瓦砾发出“咔嚓”的脆响。
苏晚扛着摄像机跟在后面,镜头里晃动着张阿婆佝偻的背影,和她腰间叮当作响的钥匙串——那串钥匙,此刻正开向七十年前的春天,金属碰撞声清脆如铃,在废墟中荡出一圈圈微弱的回音。
木箱藏在张阿婆家灶间的米缸底下。
掀开蒙着的蓝布时,一股樟脑与旧纸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默看见箱底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几封未拆的信,信封上的邮戳都是“朝鲜”,墨色已褪成淡褐,边角卷曲如枯叶。
张阿婆用袖口擦了擦箱盖的灰,从最底下抽出一张泛黄的纸片:“他说这是给娘写的诗,可那时候他娘已经……哎,孩子是怕娘看不见,才贴在巷口的。”
纸片边缘卷着毛边,墨迹因为年代久远泛出茶褐色,触手轻薄易碎,仿佛一碰就会化为齑粉。
林默凑近了看,歪歪扭扭的字迹里还能辨出些洇开的痕迹,像是被泪水泡过:“儿行千里远,心系故乡山;若有归期日,花开满门前。”
李桂花的手指轻轻抚过“归期日”三个字,指尖微微颤抖,突然捂住嘴蹲下来。
她的肩膀剧烈起伏着,呜咽声撞在灶台上,惊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落,落进衣领里,痒得像有虫爬:“他……他写‘若有归期’,原来他早就知道可能回不来。可他还是去了,还是去了啊!”
苏晚的镜头始终对着她。
女导演的睫毛上沾着灰,却没擦,只是轻声问:“桂花姐,这是你第一次读到哥哥的诗吗?”
“是。”李桂花抬起头,脸上的泪把灰冲成两道白痕,像雨水划过斑驳的墙,“我哥走那年我才七岁,只记得他摸我头说‘小妹乖,等哥回来给你编草蚂蚱’。后来娘哭晕过三回,再后来……再后来就只剩块碑了。”她攥紧那张诗稿,指节抵着下巴,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现在才知道,他不是没留话。他把话写在风里,写在墙缝里,写在七十年后的今天,等我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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