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把樟木箱抱到修复室的工作台时,指节还在微微发颤。
箱盖掀开的瞬间,陈年樟木的苦香裹着旧布的霉味涌出来——那气味像一缕从时间深处爬出的烟,钻进鼻腔,带着微刺的凉意,仿佛能刮过鼻道内壁的绒毛,激起一阵隐秘的战栗。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趴在爷爷膝头,看老人用软布擦拭军功章的场景——那时爷爷总说“老物件有魂儿,碰它得轻着点儿”。
话音落下的余响,仿佛此刻仍在耳畔低回,如同风穿屋梁,久久不散。
箱底压着本磨破边角的日记本,封皮是褪色的军绿色,触手粗糙如砂纸,边缘翘起的纤维扎着指尖,留下细微的刺痛感;翻开时纸页发出干涩的脆响,像是久闭之门被强行推开。
扉页上,“林建国 1950”的钢笔字已经晕开,墨迹边缘泛着铁锈般的褐痕,像是被泪水或雨水浸过又干透,在光线下隐约折射出微弱的油光。
林默翻开第一页,夹在纸页间的泛黄纸片突然滑落。
他慌忙去接,指尖触到纸面时,一股粗粝的涩感掠过皮肤——毛边纸的纤维如枯草般扎人,表面还残留着细小的颗粒,似曾沾过雪水与硝烟。
就在此刻,掌心的怀表像被点燃的炭块般灼痛,热流顺着脉搏直冲脑门,铜壳几乎贴进血肉,烫得他指腹一缩却又无法松手。
“你刚才是不是……看见什么了?”苏晚凑过来,发梢扫过他手背,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像春蚕啃食桑叶的轻响,又似初春蛛丝拂面。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纸上沉睡的灵魂。
林默屏住呼吸展开纸片。
毛边纸边缘卷着焦痕,触之脆硬,稍一用力便簌簌掉屑,碎末落在掌心,如灰烬般无重量;正中央的字迹歪歪扭扭,墨色深浅不一,“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后面的字被大片污渍覆盖,只隐约能辨出“战斗到最后一刻”,笔画间拖曳出长长的滞痕,仿佛书写者的手曾在寒风中剧烈颤抖。
他拇指轻轻抚过那团暗褐色的斑痕——指尖传来黏腻的滞感,仿佛不是墨,而是早已凝固的血痂,甚至能感知到其下纸张因吸饱液体而微微鼓胀的厚度。
怀表在口袋里震得发烫,耳边忽而响起风声,尖锐如哨,刮过耳膜,像是极地寒流穿过断壁残垣;眼前腾起白雾,寒气从脚底窜起,冻得牙关轻颤,连肺叶都像结了霜。
雪粒如针,劈头盖脸砸下来,落在脸上刺疼,瞬即融化成冰水,顺着鬓角滑入衣领,激得肩颈肌肉一阵痉挛。
林默踉跄着扶住什么,掌心触到粗糙的帆布——是顶战地帐篷,布面结着霜花,指尖划过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如同指甲刮过冻土;火盆里的炭只剩几点红,噼啪一声,火星溅起,映出地上横七竖八的伤员:棉被下凸起的断腿僵直变形,绷带渗出的暗红缓慢洇开,还有角落里压抑的呻吟,像从地底挤出的呜咽,混着咳嗽与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狭小空间里来回震荡。
最里侧的铺位上,一个瘦高的战士正趴在弹药箱上写字。
棉军装左肩洇着黑紫的血,布料僵硬如铁片,贴在皮肉上,随着每一次艰难呼吸微微起伏;他冻得通红的手指捏着半截铅笔,每写一笔都要停顿好久,笔尖在纸上拖出艰涩的沙沙声,像枯枝在雪地里划行,每一划都耗尽力气。
“班长说……党员要带头……”战士突然咳嗽起来,喉间咯咯作响,血沫溅在纸页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小花,湿痕迅速晕染,散发出淡淡的铁腥味。
他喘息着,声音微弱却执拗:“等打完这仗……我就能……在党旗下宣誓了……”话未说完,头重重磕在弹药箱上,铅笔骨碌碌滚到林默脚边——他弯腰欲拾,指尖尚未触及,那铅笔竟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风雪中,只留下一丝冷香,像是松脂燃烧后的余韵。
林默蹲下身,看见纸页最末写着“赵文斌”三个字,墨迹未干,混着血珠凝成暗红的痂,指尖轻触,竟觉温热未散,仿佛那心跳仍未彻底冷却。
怀表在他腕间发烫,他这才惊觉不知何时,怀表链已悄然缠上手腕,金属环扣如藤蔓攀附,带着活物般的律动,一圈圈收紧,又缓缓舒展。
“林老师?林老师?”
苏晚的声音像从很深的井底浮上来,隔着水层,模糊而遥远。
忽然,一阵尖锐的耳鸣刺穿脑海,眼前的炭火如灰烬被风吹散,光影碎裂;听觉先是扭曲成嗡鸣,继而一切声响骤然抽离,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心跳在颅腔内轰鸣。
寒意骤然抽离,取而代之的是瓷砖地面的冰冷,透过膝盖直渗骨髓,让他猛地一个激灵。
林默猛地回神,发现自己正跪在修复室的地板上,掌心的入党申请书还摊着,纸面微颤,仿佛尚存余温,连空气都还残留着那一瞬战场的气息。
怀表不知何时被攥得发烫,铜壳几乎灼伤皮肤,背面那两个小字“勿忘”在灯光下泛着幽光——那是爷爷临终前塞进他手心的东西,他曾以为只是遗物,如今才明白,它是通往记忆之河的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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