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在赵桂兰家多留的那一天,是被一声极轻的响动勾住的。
清晨五点,山坳里的雾还没散透,他裹着老人塞给他的灰布被子坐起来时,听见院角传来细碎的摩挲声。
土坯房的窗纸有些破洞,他眯着眼睛望出去,看见赵桂兰佝偻的背影蹲在石磨旁,晨露打湿了她蓝布衫的裤脚,草叶尖上悬着的水珠正一滴一滴砸在她的鞋面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嗒、嗒”轻响。
老人手里攥着块红绸子,正一下一下擦拭什么——那动作缓慢而庄重,像是拂去岁月的尘,又像在抚摸沉睡的呼吸。
林默轻手轻脚推开门,鞋跟刚碰上门槛,她就像惊着的雀儿似的,猛地把手里的东西往怀里藏。
可那一方边角已经露出来——是张褪色的黑白照片,四个边角都磨得起了毛边,边缘微微卷曲,像是被无数次摩挲过。
“奶奶……”林默放轻了声音,嗓音还带着夜眠未尽的沙哑。
赵桂兰的手慢慢松开,照片上的影像终于清晰: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衫,站在土坯房前,旁边是个系着围裙的妇人,怀里还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
少年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嘴角抿着,像是强忍着笑——那笑意却从眼角漾开,仿佛能听见他下一秒就要“咯咯”地笑出声来。
“文斌十三岁那年,俺攒了半年鸡蛋,托赶集的王木匠去镇上照的。”赵桂兰用指腹抚过照片里少年的脸,皮肤粗糙的指尖在相纸上来回摩挲,留下细微的“沙沙”声,“他说要去当志愿军那天,把这张照片塞给俺,说‘娘,要是俺回不来,您就当这是俺最后的模样’……”她的指甲盖儿压在照片边缘,那里有道细细的裂痕,像是被泪水浸过又干涸的河床,“俺怕碰坏了,这些年都收在木箱最底下,可昨儿夜里,俺突然就想摸摸他……”
林默喉咙发紧,胸口像压了块温热的炭火,闷闷地烧着。
他蹲下来,看见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赵文斌 十三岁 春”,字迹歪歪扭扭,和入党申请书上的笔锋有几分相似——那铅笔的痕迹微微凹陷在纸面,指尖划过时,能感受到一丝微小的阻力。
老人的袖口滑下来,露出一截布满老年斑的手腕,那里有道浅浅的疤,像是被刀割的,边缘泛白,像一道干涸的旧河。
“那年他给地主家劈柴,手冻得握不住斧子,砍在自己腕子上。”赵桂兰像是看出他在看什么,声音低下去,像风吹过枯草,“血把柴堆都染红了,他还冲俺笑,说‘娘,不疼,等俺以后有本事了,给您买皮手套’……”她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浮起层水光,像晨雾落在湖面,“小同志,你说……要是俺上电视,把这些话说出来,俺儿在天上,能听见不?”
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起苏晚总说“最有力量的纪录片,是让历史里的人活过来”,此刻看着老人攥着照片的手,突然明白所谓“活过来”,不过是让那些被岁月模糊的眉眼,重新被人好好看一眼——用目光触碰,用耳朵倾听,用心灵承接。
“奶奶,我有个朋友是拍纪录片的。”他掏手机时,指尖微微发颤,金属外壳冰凉地贴着掌心,“她拍过好多烈士家属的故事,您要是愿意……”
赵桂兰的手指在照片上顿了顿,像是在确认什么,指腹在少年的脸颊处停了片刻,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年春天的温度。
山风掀起她的蓝布头巾,露出鬓角几缕被晨露打湿的白发,发丝贴在额角,凉意渗进皮肤。
“行。”她突然把照片往林默手里一塞,那相纸边缘轻轻刮过他的掌心,“俺说,你帮俺记准了——文斌爱吃红薯粥,爱听俺唱《茉莉花》,他走那天,俺给他纳的千层底还没完工……”
苏晚的车是在上午十点到的。
土路上扬起的尘土还没落尽,她就从副驾驶探出头,扛着摄像机的助理小吴跟在后面,肩上的设备包晃得叮当响,金属扣碰撞出清脆的节奏,像某种不安分的鼓点。
赵桂兰站在院门口,把蓝布头巾重新系了系,又低头拍了拍裤腿的玉米渣——这些动作林默看了整整一早晨,此刻看她重复,突然鼻子发酸,一股温热直冲眼眶。
“奶奶,咱们就在院子里拍成不?”苏晚蹲下来,把摄像机镜头转向石磨旁的老枣树下,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光影,像撒了一地碎金,“您坐这马扎上,背后是您晒的玉米,文斌同志当年看的,应该也是这样的风景。”
赵桂兰坐得笔直,膝盖上放着那张全家福。
镜头亮起红灯的瞬间,她的喉结动了动,像是要咳嗽,却突然笑了:“俺儿从小就懂事……”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根细针,一下下扎进林默心里,“参军那天,他说‘娘,等我回来带您去城里看看’。”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院角的红辣椒串沙沙响,像无数细小的铃铛在低语。
林默看见赵桂兰的手指抠进马扎的竹缝里,指节泛白,指甲边缘甚至微微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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