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推开展馆侧门时,上海的冬雨正裹着湿冷往领口钻。
他缩了缩脖子,怀里的牛皮纸袋被捂得温热——里面装着赵桂兰连夜塞给他的干菜,还有赵文斌那封边角磨得起毛的家书,是他上周逐字抄录后亲手誊写的副本。
玻璃展柜在走廊尽头泛着冷光,他望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忽然想起三天前在赵奶奶家的夜,煤炉烘得人脸发烫,苏晚的摄像机屏幕亮着幽蓝的光,像团不肯灭的火。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时,他正站在冰雕连复原场景前。
微信提示音连响了七八下,他摸出手机,朋友圈被一条链接刷屏了。
标题刺得眼睛生疼:《博物馆新展:用烈士故事制造情感泡沫?》。
往下划,评论区像炸开的蜂窝:宣传话术罢了死了几十年还入党,作秀给谁看现在年轻人就吃这套煽情......
指节捏得发白,林默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修复室,镊子尖碰到陶片时的麻木。
那时他觉得历史是玻璃柜里的标本,可此刻屏幕上的字,却像拿镊子戳进了心口。
他转身冲进办公室,空调的热风裹着油墨味扑面而来,桌上的怀表在晨光里泛着暗黄——表盖内侧赵文斌三个字,是他用刻刀一笔一划描的。
叮——视频通话弹出来,苏晚的脸占满屏幕,马尾辫翘着根碎发,背景是乱成战场的剪辑室,我刚刷到那些评论。她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利落,可眼眶有点红,你猜我刚才打给谁了?
王援朝爷爷的女儿,就是长津湖战役背伤员下阵地的那位老兵。
林默喉结动了动:苏导......
别叫我苏导。苏晚打断他,鼠标在剪辑软件里快速滑动,我让王阿姨录了段视频,她举着老照片说我爸临终前还攥着战友的军牌。
真实的东西,烫得人疼。她突然笑了,屏幕里飘来咖啡香,对了,韩雪下午来展馆,说有新计划。
你先把赵文斌的资料理出来,特别是他救战友的那条记录——我总觉得,那个没名字的战士,该被看见。
挂了电话,林默从抽屉最底层翻出赵文斌的档案袋。
牛皮纸边缘泛着茶渍,是他在档案馆蹲了半个月抄来的。
翻到第三页时,铅笔字突然跳出来:1951年2月17日,二排赵文斌冒弹雨将伤员背至隐蔽处,伤员姓名未登记,仅知为三营机枪手,左胸有月牙形胎记。
他的手指停在未登记三个字上,像被烫到似的缩回。
窗外的雨越下越密,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怀表在口袋里发烫,他摸出来,表盖内侧不知何时又多了道浅痕——是那天在赵奶奶家,他对着月光说你们的名字我都记着时,怀表自己刻上去的?
林老师。
韩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抱着一摞文件,发梢沾着雨珠,我想在展馆东边做个信仰之墙专区。她把文件摊开,里面是泛黄的入党申请书、被血浸透的家书残页、用烟盒纸写的遗言,这些东西以前总被当作文物封在柜子里,可它们不该是标本。她指尖划过一份申请书,看,这份是松骨峰战斗前写的,最后一句是如果我牺牲了,请追认我——申请人叫李铁柱,21岁。
林默凑近看,申请书边缘有焦痕,钢笔字在火烤下有些晕染,却依然工整。
他想起赵文斌的家书里也写过类似的话:娘,等打完仗我就入党,给您寄党章看。
我想把这些东西原样展示。韩雪从文件袋里抽出张设计图,展板用做旧的木板,灯光从下往上打,像从地底下透出的光。她抬头看林默,眼睛亮得像星子,你帮我把关文字,每句话都得是他们自己说的,不能掺水。
接下来的三天,修复室的台灯总亮到凌晨。
林默对着扫描件逐字核对,赵文斌救伤员的记录被他用红笔圈了七遍;李铁柱的入党申请书,他查了三场战斗的伤亡名单;还有位叫陈秀兰的卫生员,在给弟弟的信里写姐的药箱比命金贵,他翻遍军区医院的老档案,确认她牺牲时怀里还抱着药箱。
信仰之墙开展那天,林默站在角落,看人群慢慢围过来。
有穿校服的学生踮脚读家书,有白发老人用放大镜看入党申请书,有年轻妈妈指着展板对孩子说这是你太爷爷的战友。
暮色漫进窗户时,他正打算关展灯,忽然听见轻轻的一声。
转头望去,穿黑色羽绒服的年轻人正对着李铁柱的申请书鞠躬,额头几乎碰到玻璃。
他的背包上挂着抗美援朝纪念章,是苏晚上次做展时定制的周边。
林默摸出手机,镜头对准年轻人微颤的后背。
照片里,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刚好覆盖了展板上如果我牺牲了,请追认我那句话。
林默没有立刻发送。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那颤抖的肩线,背包上的纪念章,还有玻璃反光中模糊的眼泪。
有些人来,不是为了看展,而是来找人。
他把照片发给苏晚,附了条消息:今天有人鞠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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