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把行李箱推进博物馆职工宿舍时,窗外的梧桐叶正扑簌簌砸在玻璃上。
他脱了冲锋衣,后颈还残留着长津湖的寒意——不是冷,是那种被七十载风雪浸透骨缝的凉。
手机在茶几上亮着,“新史观研究”的那条消息像根细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他蹲在爷爷留下的老木箱前,箱盖内侧的红漆早褪成了灰白,锁扣上还沾着他上周擦的防锈油。
之前总觉得这些旧物不过是些破布、弹壳和磨秃了的铅笔头,可此刻他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他手腕的手,青筋凸起得像要把什么刻进他骨头里:“小默,有些东西……不能让风刮没了。”
箱底压着本蓝布面的日记本,封皮边缘卷着毛边,翻开时飘下张泛黄的照片——六个穿棉袄的战士挤在坑道口,最左边那个抱着铜号的少年,军帽檐还挂着冰碴子。
日记的字迹很工整,是爷爷特有的小楷:“1950年11月30日,松骨峰。
三连司号员赵德昌,十六岁,山东枣庄人。
总说等打完仗要回家给娘买头花,今天他的号声……盖过了所有炮响。”
林默的手指在“赵德昌”三个字上停了很久。
他想起上个月在军博做修复时,听见两位老战士聊天:“松骨峰那场,我们连最后就剩半口气的老张头说,那天的号声啊……是我们连最后的声音。”
此刻,他从胸口掏出那只老旧的怀表,黄铜外壳已被岁月摩挲出温润光泽,表链缠绕着一丝暗红色的绒线——那是爷爷生前绑上的。
他凝视着照片上少年冻红的脸颊,喉头一紧。
“我想看看那天……”他低声呢喃,指尖轻轻抚过表盖。
忽然,掌心传来微弱震颤,一道幽蓝的光自缝隙渗出,映得他瞳孔轻缩。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低语如潮水退去,身体仿佛沉入深井,唯有心跳越来越清晰。
下一瞬——
松骨峰的夜风裹着砂砾打在脸上,粗粝如刀刮过皮肤,带着铁锈与焦土的气息灌入鼻腔。
林默正坐在一块布满弹痕的岩石旁,怀表贴在胸口,随着心跳一下下发烫。
他裹紧大衣,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霜——和七十年前那个少年的白气,该是同一种温度吧?
后半夜的星子冻得发白,在稀薄空气中闪着清冷的光。
怀表突然剧烈震动,烫得他差点松手。
当投影的蓝光彻底裹住他时,他听见了炮声。
不是纪录片里经过处理的轰鸣,是带着滚烫弹片的、震得耳膜发疼的炸响,一声接一声撕裂天幕。
焦糊的硝烟味钻进鼻腔,混杂着泥土烧灼后的腥气,令人作呕。
林默踉跄着扶住一块滚烫的岩石——那上面还沾着新鲜的血,黏腻温热,混着黑褐色的泥浆从指缝滑落。
“小同志!快趴下!”有人拽他的衣袖,声音嘶哑而急促。
林默转头,看见个穿灰布棉袄的少年,左脸有道血口子,铜号斜背在肩上,号嘴上还挂着冰碴子。
正是照片里那个抱着号的少年。
他怔住,目光落在那张稚嫩却坚毅的脸上,又扫过肩头的铜号、帽檐的冰碴——所有细节都与照片重合。
日记里的名字猛然撞进脑海:**赵德昌**!
“你是……赵德昌?!”林默脱口而出,声音发颤。
少年愣了下,露出口白牙:“同志咋知道我名字?”话音未落,又一发炮弹在左侧炸响,气浪掀得两人踉跄。
林默看见阵地前的土坡上,美军的钢盔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像片移动的铁灰色潮水,脚步声踏碎残雪,沙沙作响。
“吹号!”有人吼,嗓音劈裂如裂帛。
赵德昌抹了把脸上的血,从怀里掏出块破布仔细擦号嘴,动作轻柔得像是擦拭一件圣物。
林默这才发现他的鞋——左脚的棉鞋露出半截冻得发紫的脚趾,鞋带早断了,用根草绳胡乱系着,每走一步都蹭着地面积雪,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冲啊!”号声炸开的瞬间,林默的眼泪先落了下来。
那声音不是他想象中清亮的调子,带着破音,带着血丝,像把烧红的刀劈开晨雾,尖锐地刺入耳膜,却又饱含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
赵德昌的脸涨得通红,军帽不知何时掉了,碎发被气浪掀得乱飞,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短暂的云团。
他站在阵地最前沿,铜号指向美军的方向,身后是举着刺刀冲上来的战友,脚步踏地如雷,呐喊声汇成一股洪流。
“轰——”
林默被气浪掀翻在地,耳朵嗡鸣不止,脸颊沾上湿热的泥点,分不清是血还是土。
等他爬起来时,赵德昌正跪在弹坑里,铜号的喇叭口被炸弯了,扭曲如一朵凋零的铜花,边缘还冒着淡淡的青烟。
少年的胸口全是血,染得灰布棉袄成了暗红色,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血沫涌动的声音。
他抬起头,血沫子从嘴角溢出来,却还在笑:“同志……帮我……给俺娘捎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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