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上的热潮比林默想象中更汹涌。
清晨六点,苏晚的消息弹窗把他从浅眠中拽醒。
手机屏幕亮得刺眼,她发来一段视频:松骨峰烈士陵园的台阶上,雪还未化尽,二十几个年轻人抱着成捆的野菊花,最前面扎马尾的姑娘哈着白气念留言:“原来信仰是有温度的——昨天看了纪录片,我们连夜从南京赶过来。”镜头扫过墓碑前的花束,有褪色的红领巾,有盖着校徽的笔记本,还有张便利贴被冻在冰里,字迹歪歪扭扭:“赵司号员,今天我替你吹号。”
林默盯着手机,指腹轻轻蹭过屏幕上那束野菊花——指尖传来微凉而粗糙的触感,仿佛真的摸到了花瓣表面那层薄霜。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撞在玻璃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像某种隐秘的叩击;他忽然想起赵德昌爬向战壕时,雪粒打在他开裂的嘴唇上的声音——细碎、密集,如同砂纸摩擦皮革,每一次撞击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那时的风也是这样呼啸着穿过山脊,把血沫吹成冰晶,粘在睫毛上。
手机又震了震,是苏晚的新消息:“张远航发微博了。”
点开那条长文,林默的指尖在“理性重构历史”“情感叙事遮蔽真相”这些字眼上顿住。
配图是张模糊的老照片,配文写着“被刻意忽略的战场复杂性”。
评论区却不再是从前的一边倒——点赞最高的回复是个带“军迷”认证的账号:“张老师,您说要理性,那能解释下赵德昌号管里的冻血是怎么回事吗?能解释下七十年后还有老兵攥着蓝布说‘没把号吹响’吗?”
“他慌了。”苏晚的电话打进来,声音里带着笑,“刚才王馆长说,今天博物馆的参观预约量比上周涨了三倍,有个退休教师带着孙子来,说要把赵德昌的故事讲给全班听。”
林默把手机贴在耳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沉稳、有力,像是某种节拍器,在胸腔深处敲击出节奏。
他忽然想起放映会那晚,李建国老人攥着他手腕时的温度——那温度透过西装布料渗进来,像团小火苗,烧穿了他这些年裹在心上的茧。
那手掌布满老茧,脉搏缓慢而坚定,像一座沉默的钟楼在报时。
昨晚的电话还回荡在耳边。
王馆长说:“年轻人想听真相,我们得有人站出来。”
林默盯着空白文档,光标一闪一闪。
讲什么?
怎么讲?
他不怕镜头,怕的是讲不好——把那份沉甸甸的温度,讲成了冷冰冰的陈述。
最终,他敲下标题:《一块岩石旁的心跳》。
高校讲座定在下午两点。
林默站在礼堂后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袖口——织物摩擦指腹,留下细微的绒毛感,像在擦拭一件即将展出的文物。
苏晚举着摄像机给他调整领口,镜头里他的眼睛亮得反常:“紧张?”
“怕讲不好。”林默实话实说。
他低头看怀表,表盖内侧的金纹已经漫过整个表盘,在日光下泛着蜜色的光,仿佛内部流淌着熔化的金属。
昨晚他梦到赵德昌了,那个浑身是雪的小战士站在冰原上,嘴唇冻得发紫,却朝他笑:“林同志,该你了。”梦里风声如刀,割得脸颊生疼,醒来时耳畔仍残留着那种尖锐的呼啸。
礼堂的门被推开一道缝,穿白衬衫的学生探进头:“林老师,该您上场了。”
聚光灯亮起的瞬间,林默看见台下坐得满满当当。
第一排是白发的老教授,中间夹杂着穿卫衣的学生,最后几排甚至有人站着,手里举着拍立得。
他想起爷爷林建国第一次带他去博物馆时,也是这样的目光——好奇、期待,像块干燥的海绵,等着吸饱历史的水。
空气中有淡淡的墨香和纸页翻动的窸窣声,后排不知谁咬了一口苹果,清脆的咀嚼声突兀地响起,又迅速安静下来。
“大家好,我是林默,上海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师。”他的声音比预想中稳,“今天想和大家聊聊‘信仰’——不是教科书上的名词,是七十年前,某个雪夜,某块岩石旁,某个年轻士兵的心跳。”
大屏幕亮起赵德昌爬行的画面。
林默听见抽气声此起彼伏,有个扎双马尾的女生用纸巾捂住嘴,睫毛上挂着泪珠,泪水滑落时在脸颊留下湿润的轨迹;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悄悄握紧了同伴的手,掌心出汗的黏腻感隔着空气都能感知。
“他当时十六岁,和在座很多同学差不多大。”林默走到屏幕前,指尖几乎要碰到赵德昌冻得发黑的手背——幻觉中,他竟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仿佛真的触到了那具被冰雪覆盖的身体,“你们看他的右手——始终攥着号嘴。后来清洗军号时,我们在号管里发现半片冻血,化验结果是O型血,和他档案里的血型吻合。”
礼堂里静得能听见空调的风声,轻微的“嗡——”声持续不断,像一根绷紧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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