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馆玻璃门在晨雾中推开第一道缝隙时,林默正低头调整西装袖口。
黑色西裤脚沾着昨夜加班时蹭的木屑——修复王建国申请书原件时,展柜内层的老榆木边框开裂,他蹲在地上用骨胶一点点粘补,直到凌晨三点。
林老师,入口处的导览屏亮了。李红梅抱着一摞讲解手册跑过来,马尾辫上的蓝发带晃得像片小旗子。
林默抬头,看见电子屏上跳动的迟到的党员——抗美援朝战士王建国生平展字样,暖黄的光漫过他眼尾的细纹。
人流是从九点整开始涌进来的。
穿校服的中学生攥着笔记本,白发老人柱着拐杖,年轻情侣举着咖啡杯,所有人的脚步都放得很轻,像怕惊醒了什么。
林默退到入口旁的立柱后,看一位穿绛红色毛衣的老太太踮脚摸展柜玻璃,指尖在王建国三个字上停留了三秒;看扎着双马尾的女孩把脸贴在玻璃上,睫毛在展柜灯光里投下小扇子似的影子。
爷爷......
细微的哽咽混在人群低语里,像一根银针突然扎进林默的耳膜。
他循声望去——穿深灰夹克的男人正跪在王建国的展柜前,后背剧烈起伏。
是王文杰。
林默记得三天前他送家庭影像带来时,那双手还在发抖,把U盘往桌上一放就急着说我先走了,此刻却像被抽去了脊梁骨,额头抵着展柜底座的大理石。
您写了七次申请,每次都把为人民服务那行字描得最粗......王文杰的声音带着破音,第一次被连长说先把冻坏的脚趾头养好,第二次连部转移弄丢了,第三次......第三次您抱着炸药包冲出去时,申请书还揣在贴胸的口袋里......
周围的人渐渐围拢,却没人说话。
穿校服的男孩悄悄抹了把眼睛,老太太扶着拐杖慢慢蹲下,把带着体温的方巾轻轻放在王文杰肩头。
苏晚的摄像机镜头从斜后方探过来,取景框里,王文杰颤抖的手背暴起青筋,展柜内泛黄的信纸上,入党申请书五个字被岁月磨得发毛,却依然笔锋刚劲。
咔嗒。
快门声惊得林默转头,正看见苏晚咬着下唇,睫毛上沾着水光。
她注意到林默的视线,冲他比了个录到了的手势,指节还在微微发抖——这是她第三次举起摄像机,前两次都因为手抖得太厉害不得不放下。
林老师。
周晓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惯常的严谨。
林默转身时,正看见他抱着个暗红色文件夹,封皮上中共XX市委党史研究室的烫金字在灯光下泛着暖光。昨天下午的专题会,档案馆和党史办联合决议。周晓明翻开文件夹,取出一张A4纸,王建国同志的入党申请书正式归档,根据《中国共产党章程》相关规定,结合历史资料与证人证言,追认其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王文杰跪着转过身,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却直愣愣盯着那张纸,像在看什么神迹。
林默凑过去,看见落款处的红色公章还带着新鲜的印泥味,同意追认四个字力透纸背。
周晓明伸手按住王文杰的肩膀:不是形式主义。他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文件夹边缘,那是常年翻档案留下的茧,当年连部的转移记录里夹着张纸条,写着小王的申请书在我这儿,等打完仗一定交上去——是三连指导员的笔迹。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
穿绛红毛衣的老太太突然开口:我老伴儿是长津湖的卫生员,他说过,好多战士的申请书都揣在贴身口袋里......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只剩一声叹息。
林默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时,微信提示音炸成一片。
最上面是苏晚的消息:看热搜!他点进微博,#王建国被追认为党员#的话题已经冲到第二,排在第一的是#张远航账号被封#。
点开后者,张远航的主页停在该账号因发布不实信息被禁言30天的提示页,评论区里,@历史不沉默 发的长图被转了十万次——图里是张远航父亲的日记本照片,泛黄的纸页上,三连小王,十七岁,总说等打完仗要入党的字迹清晰可辨。
我们不记得他们,谁来记住?
这条留言在热评第一,发博的是个ID叫爷爷的军功章的用户,头像是枚褪色的勋章。
林默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指尖在上悬了三秒,轻轻点了下去。
手机在掌心震动时,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张远航站在展柜前说的现在呢?,想起那个男人离开时,把父亲的日记本轻轻放在展柜前,说替我保管几天。
夜幕降临时,展馆只剩林默和苏晚。
最后一批观众离开时,王文杰抱着那方老太太的蓝方巾,说要去买束菊花。
展柜的灯还亮着,王建国的申请书在玻璃下泛着暖光,旁边的家庭影像里,年轻的王文杰举着爷爷的旧军帽,笑得露出虎牙。
怀表在口袋里发烫。
林默摸出来时,表盖缝隙渗出的金光比昨夜更亮,在两人之间凝成半透明的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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