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松骨峰的山脊时,林默蹲在旅馆门口系登山鞋带。
王淑芬抱着红布包裹站在他身侧,蓝布衫袖口沾着昨夜为父亲守灵时蹭的香灰。
山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眼下未消的青肿——那是她昨夜跪在父亲床前哭了半宿的痕迹。
林老师。她突然开口,手指轻轻抚过红布上的褶皱,我爸走前说,松骨峰的路他走了七十年。她喉结动了动,现在换我替他走最后一程。
林默抬头,看见她眼底映着山尖的晨雾,像极了投影里那些战士出发前的眼神——清冽,却烧着一团火。
他站起身,接过红布包裹,触感比想象中轻,却压得肩胛骨发酸。我们一起。
苏晚的摄像机已经架在队伍最前面。
她穿着磨白的工装裤,登山杖在岩石上敲出清脆的响:李红梅,把稳定器给我。助理导演抱着设备小跑过来,马尾辫上沾着旅馆院子里的槐花瓣。
刘子阳落在最后,相机挂在胸前,镜头始终对着王淑芬发颤的脚踝——老人昨夜交代后事时,她跪在硬地板上太久,此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慢些。林默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布料下的骨头硌着他掌心,当年您父亲也是这样爬山吗?
王淑芬的睫毛颤了颤。他说,那天下着雪。她望着脚下被露水打湿的野径,鞋里的冰碴子化了又冻,每一步都能听见骨头和石头磕的响。
班长怕他掉队,拿绳子拴着他的腰,说王二娃你要是敢倒,老子背也要把你背到阵地
林默的指腹蹭过红布包裹上的补丁。
怀表在他内层口袋里轻轻发烫,像在应和这声王二娃——他记得投影里那个缩在战壕角落搓手的小战士,军帽压得低低的,露出半截冻得发紫的后颈。
队伍行至半山腰时,李红梅突然轻声了一下。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岩石缝里斜斜长着株野杜鹃,花瓣上还凝着露珠,红得像浸过血。
我爸说,松骨峰的春天来得晚。王淑芬蹲下身,指尖几乎要碰到花瓣,那年打完仗,他躺在死人堆里,迷迷糊糊看见岩缝里冒出个花骨朵。
班长的血浸在泥里,把花瓣都染透了。她吸了吸鼻子,他说,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红的花。
苏晚的镜头缓缓推近。
林默看见取景框里,王淑芬的影子和岩石上深浅不一的弹痕重叠在一起。
山风掠过,野杜鹃轻轻摇晃,像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对他们招了招手。
终于到山顶时,林默的后背已经被汗浸透。
他扶着块刻有松骨峰战斗遗址的石碑站稳,望着脚下蜿蜒的山径,突然想起投影里那个抱着炸药包冲锋的战士——当时他也是这样,站在同样的位置,望着同样的山形,然后转身对战友喊:跟我冲!
王淑芬解开红布包裹,旧军装的布角被风掀起,露出左胸那枚锈迹斑斑的党徽。我爸说,这是他的通行证。她把军装递给林默,现在,该您替他用了。
林默接过军装时,一片山风卷着细沙扑来。
他眯起眼,看见远处云层裂开道缝,阳光正好洒在军装上。
弹孔边缘的线头在光里泛着暖黄,像极了当年战士们眼里的光。
苏晚把摄像机转向他,镜头上蒙着层薄汗。开始吧。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林默深吸一口气。
他摸出藏在军装里的铜军号——那是王爷爷遗物里最沉的一件,吹口处还留着老人常年含着的牙印。
他将军号抵在唇边,山风灌进铜管,发出呜呜的闷响。
我们还在!
这声喊像块石头砸进深潭。
林默的耳膜嗡嗡作响,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怀表在口袋里剧烈震动,震得他肋骨发疼。
金光从表盖缝隙里涌出来,像道活的溪流,顺着他的手指爬向军号,又向着天空铺散开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怎样的画面啊——金光里浮着七十年前的硝烟,积雪覆盖的山岩上弹痕累累,二十几个裹着薄棉衣的战士正从各个方向往山顶冲锋。
他们的鞋破了,露出冻成紫黑色的脚趾;他们的脸肿了,分不清是血还是冻伤;但他们的眼睛亮着,亮得能烧穿云层。
冲啊!
中国万岁!
保家卫国!
呐喊声像炸雷,劈头盖脸砸下来。
林默的军号声被完全淹没,却又完美地嵌进这声浪里——现代与历史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像两根琴弦被同一双手拨动,震得人心脏发疼。
王淑芬突然跪了下去。
她的蓝布衫蹭着岩石上的青苔,却仿佛触到了七十年前的冻土。她哭着喊,我替您看到了,您的战友都在,他们没走。
李红梅的稳定器掉在地上,她捂着嘴后退两步,靠在石碑上滑坐下去。
刘子阳的相机快门声停了,他摘下帽子,掌心按在胸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苏晚的镜头在颤抖,她却舍不得调整,任画面里的重影摇晃——那是历史与现实的叠印,是比任何构图都珍贵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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