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养老院走廊飘着中药味,林默的皮鞋跟在瓷砖上敲出轻响。
苏晚走在前面,羽绒服帽子上的毛绒被穿堂风掀得乱颤——她特意挑了件正红色的外套,说要让张怀德爷爷看着喜庆。
张爷爷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推开门时老人正扶着窗台看麻雀。
听见动静,他慢慢转过脸,皱纹里嵌着的目光却像擦过的刺刀,“小同志,我要讲的事,你们敢拍么?”
苏晚蹲下去调整摄像机角度,李红梅在旁边支三脚架,金属腿磕在地板上发出轻响。
林默坐在单人沙发里,膝盖上搭着笔记本,怀表在口袋里微微发烫——从昨夜天台那刻起,它就像块活过来的煤,总在他靠近历史相关的人和事时发热。
“1952年上甘岭,我守597.9高地。”张爷爷的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指节粗得像老树根,“头天夜里敌机炸工事,我缩在猫耳洞最里头,尿湿了裤裆。”
李红梅的手顿了顿,三脚架的螺丝“咔嗒”滑了半圈。
赵晓菲举着反光板的胳膊僵住,反光板边缘磕在墙上,发出闷响。
“班长老王摸过来,拍我后背说‘小怀子,害怕不是罪过’。”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他说‘可咱要是跑了,后边儿三千里江山的老百姓就得替咱害怕’。”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哽咽,像老风箱拉不动了,“后来老王被炮弹掀飞,我抱着他喊‘班长我不尿了,我能打’……”
林默的笔记本滑落在地。
他想起松骨峰那个吹军号的小战士,手抖得握不住号嘴,却在弹片削掉半张脸时,把最后一声号音灌进硝烟里;想起冰雕连冻成冰柱的战士,手指还扣在扳机上,拇指肚上的茧子是给家里写信磨的——他们怕吗?
怕的,怕得骨头缝里都冒寒气。
可他们的脚,始终往敌人的火力点挪。
“我怕死,但我不能跑。”张爷爷突然抓住林默的手腕,枯树皮似的掌心烫得惊人,“现在的娃娃们,还信这些吗?”
苏晚的摄像机红灯还在闪,她的鼻尖泛着红,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哭的。
李红梅悄悄抽走赵晓菲手里的反光板,小姑娘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反光板在她怀里轻轻发抖。
下午三点,林默的手机在博物馆修复室震得嗡嗡响。
刘子阳的名字跳出来时,他正对着一盏明代铜灯做旧,镊子尖上的铜绿簌簌落进托盘。
“来我办公室,带点胃药。”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笑,“我翻了三天美军战俘营档案,找到个有意思的——1951年3月,有个叫王铁柱的志愿军二等兵,逃到联军防线外又自己回来了。”
林默赶到报社时,刘子阳正趴在堆满文件的桌子上啃冷掉的煎饼果子,镜片上沾着油星。
他推过来一沓复印件,最上面那张是英文手写记录:“479号战俘,自称因饥饿逃离,24小时后返回,声称‘我娘在山东种地,我跑了她得被戳脊梁骨’。”
“他后来呢?”林默的指尖划过复印件边缘。
“第五次战役突围时,他扛着炸药包冲在最前头。”刘子阳翻开另一份资料,泛黄的战地日记纸页上,钢笔字力透纸背,“三排王铁柱,牺牲时怀里还揣着半块高粱饼——给班里小战士留的。”
修复室的台灯在深夜里投下暖黄光晕,林默把张爷爷的采访录像、王铁柱的战俘记录和松骨峰小战士的家书扫描件摊了一桌。
怀表不知何时从口袋里滑出来,在桌角轻轻震动。
他拿起来,表盖“咔嗒”弹开,内侧的金属表面不再是冰冷的银白,浮起一层雾蒙蒙的光,像蒙着水汽的镜子。
“信仰之镜·初阶”几个小字从光雾里渗出来。
林默对着表盖照自己,却看见无数重叠的影子:十七岁小战士抖着吹军号,王铁柱攥着半块高粱饼往回跑,张爷爷在猫耳洞里抹着裤裆哭——他们的脸都在发抖,可脊梁挺得比钢枪还直。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赵晓菲发来的消息:“林老师,能来剪辑室吗?”
剪辑室的蓝布帘被空调风吹得掀起一角,赵晓菲蜷在转椅里,面前的监视器停在张爷爷抹眼泪的画面。
“如果我们展现的是一个会害怕的英雄……”她转着笔,笔帽上的卡通贴纸被指甲抠得卷了边,“观众还会敬重他们吗?”
李红梅正在调音效,鼠标“咔”地停住。
苏晚抱着保温杯站在窗边,水蒸气模糊了她的眼镜片。
林默望着监视器里张爷爷颤抖的嘴角,想起昨天在档案馆查到的老照片:松骨峰战斗结束后,幸存的战士们靠在焦黑的树干上,有人啃着结冰的土豆,有人往枪膛里塞冻硬的子弹,所有人的眼睛都红得像烧红的炭。
“他们怕吗?”他听见自己说,“怕。可他们的怕,和他们的勇敢长在同一块骨头上。”
赵晓菲的笔“啪”地掉在键盘上。
苏晚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我们要拍的,是有血有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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