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院落,带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林默的脚边。
王德贵老人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在林默心湖里砸出层层叠叠的涟漪。
当着他的面,亲口跟他说说。
林默的心脏微微一缩,他瞬间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那不是简单的倾诉,而是一场迟到了七十余年、跨越生死的“汇报”。
“王爷爷,”林默的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沉重的宁静,“您是想……去看看他?”
王德贵没有直接回答,他浑浊的目光投向院墙之外,那片被霓虹灯火映照得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
“俺不知道他埋在哪儿,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坟。”老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的悲戚,“当年,风雪那么大,人说没就没了。俺们这些活下来的人,连给他收个尸都做不到。”
一旁的李玉兰阿姨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轻轻将一件更厚实的外套披在老伴身上,叹了口气,对林默说:“他念叨了一辈子。每次清明,他都朝着北边的方向,摆上一副碗筷,一瓶酒,自个儿坐那儿说半天话。”
朝着北边。
因为战场在北边,家乡在北边,那个将生命永远定格在风雪中的班长,也在北边。
林默懂了。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具体的坟冢,而是一个可以安放思念、可以让他站得笔直敬一个军礼的庄严之地。
“王爷爷,”林も的声音变得无比坚定,“明天,我们陪您去一个地方。”
苏晚、刘子阳他们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林默的计划。
第二天一早,没有喧嚣的采访设备,只有李红梅和赵晓菲带着一台小型记录仪,静静地跟在后面。
他们一行人,陪着王德贵和李玉兰两位老人,驱车前往了位于上海市郊的烈士陵园。
冬日的陵园,松柏愈发显得苍翠挺拔。
这里安眠着不同时代的英雄,但那肃穆与庄严的气息,是共通的。
王德贵老人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胸前没有挂满勋章,只有一枚小小的、刻着“和平万岁”的纪念章,那是抗美援朝战争胜利后颁发给所有志愿军战士的。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历史的回音上。
李玉兰阿姨搀着他,林默和苏晚则跟在另一侧。
他们没有去寻找某个具体的名字,而是径直走到了抗美援朝烈士纪念碑前。
高大的石碑上,“永垂不朽”四个大字在冬日阳光下熠熠生辉。
基座上,密密麻麻地镌刻着一个个名字,但更多牺牲的战士,在这里只有一个共同的称谓——无名烈士。
张建军班长的名字,或许就在其中,或许,他长眠于异国的土地,连一个代号都没能留下。
但在这里,他与所有战友同在。
王德贵挣开了老伴和林默的搀扶,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挺直了因年迈而有些佝偻的脊背。
那一刻,他仿佛不再是九旬的老翁,而是七十年前那个刚刚入伍的十八岁新兵。
他从怀里,郑重地掏出那个茶叶罐,拧开盖子。
里面,那半块玉米饼磨成的粉末,在阳光下呈现出朴素的土黄色。
他将罐子轻轻放在纪念碑的基石上,又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一瓶白酒和两个小酒杯。
他倒满了两杯酒。一杯放在茶叶罐旁,另一杯,自己颤巍巍地端起。
陵园里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松柏的呜咽声。
苏晚示意李红梅将镜头拉远,只记录下一个安静的远景。
这是属于王德贵老人与他班长的时刻,任何近距离的打扰都是一种亵渎。
“班长……俺是小王啊,王德贵……俺来看你了。”
老人的第一句话,就带着浓重的哽咽。
他仰头,将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浑浊的泪水随之滚落。
“七十二年了……”他伸出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碑石,像是在抚摸战友的肩膀。
“俺总梦见你,梦见你转身走进风雪里,跟俺说,活下去,替咱们回家看看……俺活下来了,班长,俺活下来了。”
“俺听你的话,好好活着。俺回了家,娶了媳妇儿,就是她。”他回头,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李玉兰,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俺有了儿子,有孙子,现在重孙子都能满地跑了。他们都孝顺,都好。”
“俺也替你,替咱们班牺牲的所有弟兄,把这个国家看了一遍又一遍。班长,你看看,你看看现在这日子!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顿顿能吃上白面馒头,再也不用啃冻土豆了。国家好着嘞,强大着嘞!再也没人敢欺负到咱们家门口了!你当年的嘱托,俺……俺都做到了!”
说到最后,他再也抑制不住,伏在纪念碑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那哭声里,有完成使命的释然,有天人永隔的悲恸,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长达七十余年,深埋心底的、对战友最沉痛的思念。
刘子阳别过头去,悄悄擦了擦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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